2019年7月，在茅台集团2019年上半年生产经营情况汇报会上，时任茅台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的李保芳提到了一件事。
李保芳曾任茅台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
“有位消费者收藏了一瓶20年前的茅台酒，里面的酒没了，拿去找专卖店赔偿，工作人员说是20年前的酒不赔，这怎么行？”李保芳说。
“从今天开始，只要是茅台的酒，只要瓶子完整，里面的酒没了，不管再贵都必须赔！”在定下规矩同时，李保芳还现场作出安排：“我们不仅要赔，还要拿着道歉信和酒，给那位消费者送上门去。”
这条被发布在“茅台时空”上的报道，被海南的武某某收藏在手机微信里，隔一段时间就得看上一次。作为一名资深的茅台收藏爱好者，他几乎逢人就夸茅台，堪称茅台的“民间代言人”。
然而今年3月，他发现自己收藏的上百瓶茅台酒出现跑酒，也就是自然渗漏的情况。按照收藏时的价格计算，总价超过250万元。于是，他向茅台集团提出了换酒申请。那么，他能成功吗？
售卖的茅台酒 图/视觉中国
跑酒
在武某某看来，自己绝对担得起“茅粉”这个称号。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过去十几年来，自己每年至少要去三次茅台酒厂参观学习。即便是出国，也会抽空去趟当地的茅台直营公司和直营店走上一趟。
武某某对于茅台的热爱直接体现在真金白银上，他把几十年来在生意上赚到的钱，百分之六十都花在收藏茅台酒上了。“我光储存酒的仓库就有100平方米，此外还配备了大功率的商用空调除湿机，光是设备成本就达到六七万元。”
在白酒行业有这样一句俗语：名酒之上唯有老酒。
中国酒业协会曾发文指出，对消费者来说，老酒经过长时间的储存，口感更加醇厚、柔和，风味更加独特，香气也更加浓郁，能够满足消费者对高品质白酒的需求；另外，老酒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是白酒文化的重要载体，在重要的聚会、宴请等场合，选择老酒能够增添氛围，表达对客人的尊重和重视；最后，老酒具有稀缺性和不可再生性，其投资收藏价值逐渐受到市场认可，老酒投资正在高净值人群中逐渐破圈，实现资产的保值增值。
老酒收藏确实是个不小的市场。京东超市联合中国酒业协会发布的《2024年陈年老酒消费趋势报告》显示，中国陈年老酒市场交易规模已破千亿元，预计未来5年将突破1500亿元。从品牌看的话，茅台陈年老酒最受消费者青睐，销售占比高达43%。
如此强劲的收藏属性，撑起了茅台的价格。2010年，一瓶1959年产的茅台酒以400克的净含量拍出高达103.04万元的成交价，创出当时国内拍卖市场的历史最高价，也彻底激活了茅台老酒的收藏价值。以1991年的飞天茅台酒为例，十年升值720%。
然而从今年3月开始，武某某发现仓库的酒味越来越大，一检查才发现，自己收藏的部分茅台酒出现了“跑酒”的情况，即瓶身瓶帽完整的情况下重量却不足了。“正常来说，一瓶茅台酒的重量在950克左右，但这些酒全部都掉到830克以下，甚至还有不到700克的。”
白酒收藏专家、曾品堂创始人曾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跑酒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克重少了，另一种是克重没变，但酒精度降了，其中前一种情况更常见一些。“在整个收藏行当里，跑酒的概率在10%左右。”
跑酒会严重影响白酒的品质和价值。
白酒，尤其是酱香型白酒的魅力在于其丰富的香气和复杂的口感，这些主要来自易挥发的酯类等风味物质。跑酒过程中，挥发的不仅仅是酒精和水，最易挥发的风味物质会最先损失。此外，风味物质能出去，其他物质也就能进来，因为酒精是萃取性质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品鉴老酒时必须先醒酒，得把杂质先挥发出去。”曾宇解释道。
至于价值更是如此。一名茅台黄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克重是评判品相的核心指标，跑酒会直接影响价格。以武某某这种情况为例，产品降至800多克已经算是存在瑕疵了，而降至700克以下，市场价只剩下50%—60%了。
换酒
好消息是，针对跑酒问题，茅台集团早有置换政策。
据“茅台时空”推文，茅台公司关于渗漏酒兑换已有相关规定，只要是非人为因素导致的酒体渗漏，经鉴定通过后，茅台公司都可以为消费者免费更换。
武某某也曾在2023和2024年时先后置换过4瓶茅台酒，按照收藏时的价格计算，这4瓶茅台酒合计高达47万余元。对于当时的更换过程，武某某用四个字总结道“非常痛快”。
于是，他再度向茅台集团提出换酒申请。
8月31日上午9点，武某某带着产品来到茅台海口直营店，来自茅台集团的鉴定师已经在此等候。在经过3个多小时的鉴定后，武某某携带的全部141瓶茅台酒最终全部鉴定为真。随后工作人员让武某某把酒存放在茅台集团海南分公司，回去等消息即可。
9月2日，茅台海口直营店的店长通过微信将置换方案发给武某某。然而打开一看后，武某某傻眼了。
按照茅台方面的说法，由于其收藏的绝大部分产品已经停产，所以用53%vol 500ml贵州茅台酒（精品）、53%vol 500ml贵州茅台酒（乙巳蛇年）和飞天53%vol 500ml贵州茅台酒（带杯），即精品茅台酒、蛇年茅台酒和飞天茅台酒三款产品进行1对1置换。但在武某某看来，价值严重不匹配。
武某某提供给中国新闻周刊的置换方案显示，具体置换方案为93瓶精品茅台酒+46瓶飞天茅台酒+2瓶蛇年茅台酒。根据“今日酒价”微信公众号10月20日的价格，精品茅台酒、飞天茅台酒以及蛇年茅台酒的价格分别是2340元/瓶、1890元/瓶、1780元/瓶，折算下来总价在30万元左右。“但我当年收藏时可是花了251万元。”武某某说道。
据了解，武某某收藏的茅台酒并非普通的飞天茅台酒，很多是个性化茅台酒，再加上年份久远，所以价值更高。
武某某用一款“天眼茅台”举例解释道，这款酒是为了纪念FAST天眼落成而特制的，只在2016年和2017年两年生产，数量极其稀少。资料显示，在一次拍卖活动上，一整箱的“天眼茅台”成交价曾高达109250元，单瓶价格更是达到了18208元。
武某某还向中国新闻周刊出示了自己2021年购买“天眼茅台”时的付款收据，当时的价格为10600元一瓶，其总共买了两箱共12瓶，花费了127200元。
值得注意的是，武某某这份置换方案上并没有加盖茅台集团或茅台销售公司的相关公章。中国新闻周刊就此置换方案，以及置换方案所采用的标准向茅台集团求证，截至发稿尚未获得回复。
一位接近茅台集团方面的行业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茅台集团对于置换是这样规定的：根据《股份公司产品更换、返工管理规定》，更换按1∶1标准执行，以现有库存中当前生产的同款产品进行更换。产品已停产且无库存的异品更换，以公司当前生产产品中同酒质的产品进行更换。
对此，武某某表示不认同。前述茅台黄牛也认为这个标准不太合理，“且不说价值对不对等，即便出厂时酒质相同，但经过多年存放后，老酒已经跟新酒不能算是一种酒质了”。
曾宇表示，白酒行业确实有一部分厂家有免费置换的政策，但大多是象征性的，本质上还是为了营销，让消费者放心买。在他看来，如果量少的话厂家或许会置换，但量多的话就未必了，毕竟这是亏本的买卖。“以茅台在收藏市场的体量，如果真开了这个口子，这个损失太大了。”
泡沫
这场换酒风波的背后，茅台新酒和老酒的价格近年来都在持续下滑，其中后者的下滑幅度更大。
以武某某收藏的“天眼茅台”为例，今年年初市场价格还在8000元上下，目前已经降至4200—4400元，几乎腰斩。
老酒价格降幅如此之大，首先和新酒价格下滑分不开。今年以来，飞天茅台酒价持续下跌，目前的价格较去年同期已经下跌超过20%。
曾宇解释道，对于任何一款老酒，特别是茅台，其价格都是以新酒作为锚定。去年飞天茅台新酒发售的时候，消费者可能是以2300元或2400元入手的，但今年的新酒降到了1700多元，一年前的老酒只能在这个基础上加50—100元，成交价也就差不多是1800元。“毫无疑问，这对去年以2300元买酒的消费者是个伤害。”
更重要的是，老酒市场此前存在“泡沫”。前几年，在“抗通胀神器”等概念的包装下，大量热钱涌入老酒市场。这吸引了许多并非真正懂酒、爱酒的普通投资者，他们怀揣“稳赚不赔”的幻想入场，推动了市场非理性繁荣。如今，随着消费者愈发理性，再加上酒商和藏家手中积压了大量库存，导致市场供需失衡，进一步加剧了价格下跌。
曾宇表示，回顾过去这些年的各色产品，很多实际上只是换了个包装，产品本身差异不大。“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不就是智商税吗？”
而茅台品藏家联谊会的停止运作，则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整个老酒市场在狂热退去后所面临的真实困境。
今年8月，有消息称，茅台品藏家联谊会已停止运作，并向现有56家茅台品藏馆退还每家80万元的诚信押金。此前，茅台品藏家联谊会承担着茅台品藏馆的申报、审核、授牌等工作，并负责编制老酒运营规章制度。
2022年，茅台集团前任董事长丁雄军提出“品藏馆”概念，即以品鉴、收藏老酒为主要功能，集老酒交易、鉴定回收、产品展示、品鉴交流、售后服务等功能于一体的老酒市场终端。
需要指出的是，彼时的茅台价格，无论新酒还是老酒正处于高点。公开报道显示，2023年，1967年木箱茅台（24瓶）曾以2800万元高价拍卖成交，创下老酒拍卖纪录。
截至2024年3月底，茅台品藏家联谊会共分4批授权了56家茅台品藏馆。2024年4月丁雄军卸任后，茅台品藏馆的授牌工作暂停。
与飞天茅台等产品由茅台统一发货不同，茅台品藏馆内的酒由负责人自行从市场上采购，因此这注定其开店成本不低。据悉，单馆的启动成本不低于2000万元，其中陈年茅台老酒展品的购置是主要开支。
据曾宇了解，当年参与茅台品藏馆的投资人有不少都亏钱了。“产品本身就不好卖，放在柜子里又天天掉价，怎么会不亏？”资料显示，在今年6月的保利春拍贵州茅台酒专场中，全场132件拍品仅11件成交，流拍率达到了91.67%，总成交额也仅为21.46万元。
在曾宇看来，这些年老酒价格持续下滑，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酒厂“竭泽而渔”，一旦发现某个概念火了，就立刻加大供应。“未来老酒市场要想良性发展，厂家一定要摒弃纯销售导向的政策。”
10月18日，“小茅i茅台”微信公众号发布消息称，本月20日起，在i茅台App“畅享·云购”商城购买整箱53%vol500ml贵州茅台酒（乙巳蛇年）（即蛇年茅台酒），消费者可选择心仪的生产日期，无需预约抽签，可直接选购。
9月23日，武某某向中国消费者协会旗下小程序“全国消协智慧315”投诉茅台跑酒现象。他希望茅台集团能够置换同质、同价、同等的产品或者给予同等的经济赔偿，并在公开媒体赔礼道歉。
武某某向中国消费者协会投诉茅台集团 图/受访者提供
10月10日，系统显示仁怀市消费者协会受理；20日，仁怀市消费者协会反馈，经调解，投诉人或者被投诉人明确表示无法达成调解协议。
随着调解失败，武某某表示不排除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在他看来，合法、合理、合情，茅台哪一点都没做到。
记者：余源（andyy1988@126.com）
编辑：陈燕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