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石爱华 实习记者 / 周 妍
编辑/宋建华
蓝湾小镇项目的沙盘展示
这是一对退休老人“投资”的真实经历。
今年4月的一个周末，73岁的老人刘秋生和老伴参加了一个“免费看房团”，他们抱着“只看不买”的心态坐上了北京开往唐山的大巴车。几个小时后，当他们从销售人员口中得知，房产托管后的保底租金年收益高达房款的8%后，他们“果断”认购了一套房，并在POS机上分多次刷了12万元定金。随后，销售人员开着小轿车，将他们送回了北京。
当晚，他们觉得事情太过仓促，决定退房，却被告知定金无法退还，“将投资进行到底”似乎成了损失最小的选择。
就这样，看房两天后，他们结清了48万元房款，签下购房合同和一份房屋托管协议。然而，合同上的一条违约责任却成了二老的心病。
年收益8%的托管房
2025年4月19日，刘秋生接到了一个“看房旅游团”的推销电话，电话那头的小伙子热情相邀，“叔叔，明天的大巴车还有位置，您就当免费去唐山玩一圈”。
刘秋生和老伴儿退休多年，家住北京，曾想过到海边购置房产养老。近些年，他们也看过不少的房子。他猜测，因为看房时登记过个人信息，所以常接到类似的推销电话。
这一次，对方推销的项目名叫“蓝湾小镇”，位于唐山乐亭县，临近海边，推荐信息里写着，“这是离北京最近的一片海”、“房屋托管收益可观”。
实际上，刘秋生已经多次接到过这个项目的推销电话，每次打电话的人都不一样，但他一直没有答应。4月19日，刘秋生多问了一句“集合的大巴车在哪，远不远”。对方立刻打消了他的顾虑，说会有小轿车到小区门口来接，把人送到集合点，再乘坐大巴一起出发。刘秋生觉得“挺方便”，于是就抱着“看一看”的心态答应了。
刘秋生撂下电话告诉七十多岁的老伴儿“明天出去一趟”，至于是去做什么，妻子没有多问。“当时只是想着去走一走，根本没有现场就买房的打算”。
4月20号一早六点多，一辆轿车将刘秋生和老伴儿送到北京东四环外的大巴集合点，据刘秋生粗略统计，这个“看房团”约有二十多人，多半是和他们年龄相差不多的老年人。
从北京到唐山，大巴开了大约3小时，车子没有直接在“蓝湾小镇”停下来，而是先开往海边，让大家感受一下环境。
“有点荒”是刘秋生的第一印象，由于时值早春，海边仍有些凉，并没有什么游客，之后，工作人员将看房团的老人分成了几个组，带大家分头参观了房子，并进行了讲解。
看过样板间，刘秋生并没有动心，无论从房子的位置还是环境，他都觉得自己住不是很方便。但整个看房过程中，刘秋生说，自己产生了一种“房子稀缺”的紧迫感觉。他记得销售人员提到，“将来这个地方不会再批建住宅”、“房子只剩下不多”、“可以做托管的房子有限”。
真正动心，是听到投资收益率之后。
看过房子，刘秋生和老伴儿被带到了销售大厅，他们在一张桌子前落座，同桌还有另外一位前来看房的女士，说也是跟团从北京过来的。刘秋生记得，负责给他们讲解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销售经理，和一位“跟班”的销售。
刘秋生说，他们落座后，告诉销售人员，说这地方不适合自住，对方就推荐他们买专用于托管的那个楼。销售人员第一次报价，房子的单价超过了一万元，五十多平的房子，报价七十多万元。据销售经理介绍，房子托管后，每年的租金收益保底为房款的8%。
看房现场
拿POS机 在轿车上刷卡交定金
“我们确实有点动心了”，刘秋生回忆，销售人员还拿出了打折方案，称当场订购的话可以优惠。刘秋生回忆，说到打折，同桌一起看房的那位女士还跟销售人员提出，如果两家一起订房，希望能多给些优惠。
期间，同桌的女士跟刘秋生夫妇提起，说自己十年前曾在北戴河的阿那亚一带投资过房产，也是把房子托管出去，刚买时周边环境和配套还不如这边的项目好，但如今早就回本。她私下和刘秋生提议一起砍价，还说“如果房子高于50万，绝对不能买”。
刘秋生坦言，自己的心态受到了同伴的影响，听那位女士说完，他的心理价位就定在了50万左右。最终，销售人员给出了55万元一套的价格。谈好价格之后，销售人员称要请示公司，于是回到办公室“汇报”。
几经商量，对方称可以按照55万元签约，并且可以将第一年8%的托管收益，也就是4.4万元直接从房款中扣除，但必须现场签字，承诺“不可退换房子”。
交款过程中，销售人员提到有一套楼层底的房子可以再优惠2万元，全部优惠算下来，刘秋生夫妇的全部房款为48万元。刘秋生回忆说，“当时就觉得，享受了好多的优惠，特别合适”。
谈妥之后，刘秋生的老伴和同行的女士被带进一间办公室去交定金。“跟做梦一样”，刘秋生说，当时自己有点懵懵的，没想到买房这样的大事儿，在几个小时之内就做了决定。因为女儿在国外，他们也没有通知孩子。
刘秋生的爱人回忆，最初约定的定金是5万元，但交款的过程并不顺利，由于没有准备，银行卡刷卡额度有所限制，她尝试了多次，才交齐了5万元定金。
“整个交易的过程感觉不太正规”，刘秋生说，以前也买过房子，都会有正规的财务人员来收款，也会给收款凭证，但他们在蓝湾小镇支付定金时，只是销售人员拿着POS机直接刷卡，只给了一个小票。
交完定金，对方称将会在48小时之内签订正式合同，届时会有人上门签署，不需要他们再来唐山。
准备乘坐大巴回京时，两位销售人员说自己正好开车回北京，可以直接将两位老人和同行的女士送到北京。五个人乘坐一辆车，刘秋生觉得比较拥挤，还是想坐大巴车，但销售人员一再请他们乘坐轿车，最终他们随销售人员一起返京。
路上，销售人员再次提起，5万元定金只能确保订到该小区里的房子，但有托管资质的房源已经不多，需要再交7万元锁定那套可以托管的房子。在销售中心时，由于银行卡刷卡失败，刘秋生并没有支付这笔钱。回程路上，销售人员在车上拿出POS机，让刘秋生的爱人再次尝试刷卡，最终成功刷了7万元。至此，两人共交付了12万元定金。
交费后只给了pos机打印的小票
令人不安的合同
当晚回到家中，刘秋生和老伴基本上一夜没睡，整晚都在回忆买房过程，一些细节拼凑在一起，“总觉得哪里不对”。
为什么销售人员坚持不让我们坐大巴车回京？为什么一起看房砍价的女士不愿意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定金说加就加吗？为什么在回程的路上，销售要带着POS机？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刘秋生和老伴都觉得，订房过程中太多不够规范的地方，他们甚至开始怀疑一起看房的女士有可能是“托儿”，二人商量，决定“事情到此为止，不能再继续下去”。
第二天一早，刘秋生就联系销售人员，称孩子不同意购房，希望能退回定金。销售人员驱车来到刘秋生小区门口，当面告知他如果退房，定金不会退还，并催促两位老人尽快在48小时内签订合同，交付尾款。
事情发展到此，刘秋生很担心老伴因情绪不好，脑梗旧病复发，为了防止12万元“打水漂儿”，他们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办理购房手续。
次日，销售人员将刘秋生夫妇约到了小区旁边的一个酒店，双方在酒店大厅签订了合同并支付了房子的尾款。
合同一共有两份，一份购房合同，一份房屋托管协议。刘秋生说，购房合同是标准购房合同，他大致过了一遍条款，发现购房合同上的金额对方填写的是26万元，这和实际支付的48万元差了20多万，对方解释称，这是为了规避税款，对双方都好。
刘秋生没有过度纠结，而是更仔细的看了蓝湾小镇民宿委托运营协议，“因为我们买房，看中的就是托管的收益和投资价值”。
协议中约定，代运营期间，乙方向甲方支付纯保底租金为每年44000元。刘秋生特意看了违约责任，其中提到，如果对方不能按时支付租金，则对方需要支付违约金。也是这一条违约条款，成了他日后的心病。
签完协议后，他们依旧通过POS机支付了30多万尾款。同时，还签订了一份“收房委托书”，委托对方可以全权代理收房签约等事宜。
刘秋生提供的委托运营协议显示，当时乙方并未在协议上签字，落款处乙方也并未盖章签字，工作人员称，他们会将合同带回公司完成剩下内容，待办理房屋过户时他可以领取正式购房合同，而委托协议则要等到10月份才能拿到。
事后，刘秋生将手机拍下来的委托协议拿给一位律师朋友看，对方告诉他，违约责任条款里，关于对方不能支付房租的后果，对他们十分不利。
记者看到，协议原文为：“乙方未按时支付租金的，按照应支付平均月租金的日万分之五自违约之日向甲方承担违约金，除外不承担任何责任”。刘秋生说，他在审查合同时，下意识觉得，违约金是房租之外的额外补偿，但律师告诉他，按照协议的约定，违约金可能是唯一补偿，这意味着，如果对方不支付租金，只需要赔偿他低额的违约金即可。
刘秋生的家人后来算过一笔账，按照年租金44000元计算，如果对方不支付保底租金，每天只需要支付1.83元的违约金，一年算下来只有668元，与租金相差甚远。
委托运营协议 中规定的违约责任
房款打给了装修公司
“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刘秋生坦言，刚开始发现合同上的问题后，他们很不安，深思熟虑后，他和老伴打电话告诉了女儿。
公开资料显示，蓝湾小镇的开发商为唐山市海港新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唐山湾国际旅游岛分公司。但刘秋生的女儿在搜集证据时发现，父母支付的定金并没有打给开发商，而是打给了唐山蓝湾建筑装饰有限公司的账户。刘秋生说，先前支付定金时，销售人员只给了POS机打印的小票，从小票上只能看到收款商户为“蓝湾小镇销售中心”，资金具体打到什么账户并不清楚。
据刘秋生回忆，女儿搜索发现，网上有同样购买唐山蓝湾小镇项目的人，他们通过12345热线电话反映了情况，最终要回了定金。刘秋生说，女儿还曾责问他们为何没有提前搜索一下就贸然付款。
记者在网上联系了一位购买该项目的发帖人，她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称，父母也是随团去看房，在销售人员的推销下认购了一套蓝湾小镇的房子，据家里老人说，交款时，销售人员承诺不满意可以退款。但老人回到家细看协议觉得不合适，提出退款请求时销售人员却“失联”了。
与这位要回定金的人不同，刘秋生夫妇已经签订了购买合同，并支付了全款。根据网友分享的经验，刘秋生也通过12345平台向当地政府部门反映了购房的经历，以及合同中存在的问题。但最终，12345平台回复称，承办单位认为，因当事人已经签订商品房买卖合同，反映的问题属于合同纠纷，建议通过司法途径解决。
“我认为我们经历了合同诈骗，而非纠纷”，刘秋生说，如果一早就发现对方违约的代价如此之低，他肯定不会买房，接下来，他也会尝试通过法律途径去维权。
北京鼎铭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律师冀旭宇表示，在此案例中，老人有实施购房和托管房屋进行租赁的行为，涉及房屋买卖合同和房屋托管服务两层法律关系。
冀旭宇认为，托管协议中的违约条款提到“除违约金外不承担其他责任”，这相当于限制后续其他追索的权利，不排除对方采取了“文字游戏”去规避责任的可能性，但最终如何定性，应由相关部门认定。
老人如果因托管协议存在风险，想要解除购房合同，需要举证证明购房行为与托管收益之间存在较强的关联性，如果房屋开发商和房屋受托管方不是同一主体，将会加大老人举证的难度，很容易“吃哑巴亏”。
北京律师葛树春认为，这件事涉及到合同条款的效力以及违约责任的认定，乃至合同是否应当解除等问题。
葛树春称，老人与托管方签订的托管协议，本质上属于租赁合同范畴，只要协议内容是双方真实意思的表示，且不违法，这份协议是合法有效的。在这份托管协议中，关于租金支付和违约条款是核心关注点。托管方约定每年支付4.4万元保底租金，这属于双方对租金支付的明确约定，托管方有义务按照约定履行。
而违约条款中规定，如果乙方不能按约定支付租金，则按照每日支付平均月房租的万分之五作为补偿，此外不再有任何责任，这里存在严重问题。虽然合同双方有约定违约赔偿方式的权利，但这种约定不能体现公平。按照这个违约条款计算，每年补偿额与原本约定的租金相差巨大，明显减轻了违约方应承担的责任，使得守约方的权益无法得到合理保障。
葛树春律师提到，在司法实践中，法院会对于此类明显有失公平的条款，有可能会依据公平原则和诚实信用原则，结合案件的具体情况进行调整，判定违约方承担更合理的赔偿责任，以平衡双方利益。
需要注意的是，有关部门应当查清，或者老人应当举证证明，开发商是不是以托管和保底租金为诱饵，诱骗老人购买涉事的地产项目房屋。诱骗老人购买涉事房地产项目的房屋之后再恶意的进行违约，这种欺诈行为不仅违反公序良俗，且违反诚实信用原则，属于我国民法典规定的可解除合同的情形。
针对刘秋生所说情况，记者9月12日联系了蓝湾小镇的销售中心，一位值班人员称将会就以上情况反映给公司，但截至发稿，未得到对方回复。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刘秋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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