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长岭：事前画饼事后推诿 盲人企业家深陷“连环套”
大象新闻记者
“县相关部门遇到困难时找到我，我二话不说答应垫资，还动员亲戚朋友一起筹资帮忙。但事过之后，他们迟迟不还钱，导致我资金链断裂，企业倒闭，亲朋反目。”2025年8月20日，吉林省松原市长岭县企业家姜志国向大象新闻·大象帮讲述了他这8年来的遭遇。
图为盲人企业家姜志国
县住建局承诺给67套房子 要求垫付520万农民工工资
62岁的姜志国是长岭县村民，患先天性高度近视，26岁双目视网膜脱落彻底失明。为了改变生活困境，他从木材加工生意做起，通过几十年的创业，成为长岭县知名企业家。姜志国还热心公益事业，先后担任长岭县盲协主席、县(市)人大代表，2016年度当选“吉林好人•自强之星标兵”。
姜志国获得的各项荣誉证书
他的梦魇，也是从这一年开始的。
岭南华府是长岭县一个棚户区改造项目，由吉林省中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中石公司”)开发。因“拆迁工作企业无法自主完成、建设工程审批手续不全、债权债务混乱不清、烂尾等诸多问题”，项目陷入停滞。2016年，县政府为推进岭南华府项目，承诺开发商补缴470万土地出让金后3日内办妥土地证及开工手续。
图为岭南华府改造项目
“当时中石公司拿不出这笔钱，通过熟人找我和朋友垫付。说手续办下来就可以售楼，就能够还钱。”姜志国说，“考虑到政府给开发商的承诺，觉得很快就能办下手续，就答应帮开发商的忙了。”
2016年9月18日，姜志国替中石公司垫付的470万土地出让金存入长岭县国土资源局账户，但是县政府承诺的土地证和开工手续却迟迟没有办下来，垫付的钱中石公司也无力归还。
姜志国寻求解套办法无果，接着又接到县住建局的紧急求助。
“2017年1月13日，(时任)长岭县住建局局长朱万辉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助政府解决岭南华府项目农民工讨薪危机。他说当时很多农民工冲进了政府大楼和住建局大楼，表示如果拿不到被拖欠的工资，就要当场服毒自杀或跳楼，情况十分紧急。”姜志国说，朱万辉的意思就是让自己替中石公司垫付被拖欠的农民工工资。
“一开始我没有同意。”姜志国说，接下来的几天，朱万辉多次打电话沟通，最后更是把姜志国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提出了一个让姜志国不好拒绝的方案。
“朱万辉说政府可以拿出岭南华府67套房子，备案到我名下。还说开春之后，政府就要推进这个楼盘建设，我前期垫付的钱和这次垫付的钱都能收回来。”姜志国想着有房子作为保障，又能帮政府解决困难，觉得这是件双赢的好事，“当时就答应了”。
2017年1月24日、25日，姜志国分两次将520万元转到了长岭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农民工工资专户。随即，长岭县住建局就将岭南华府20号楼81套住房中的67套房子备案到了姜志国和朋友的名下。
再遇讨薪问题 姜志国又垫付268万农民工工资
又三个月时间过去了，岭南华府项目依然停滞不前，新一波的农民工讨薪又开始了。
“上一年拖欠的农民工工资还有一笔没解决完，朱万辉又打电话让我帮忙垫付。”电话里，朱万辉告诉姜志国，正在修建的203国道途经长岭县，计划在县城南环修建一个转盘，要占用岭南华府小区部分土地，他们准备用占地补偿款来归还姜志国垫付的农民工工资。
“朱万辉说，我把这次268万元的工资垫付，补偿款下来直接就拨付给我，我以前垫的钱一并都能归还。”姜志国向当时的县领导求证后，2017年4月19日，再次把268万元转入长岭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农民工工资专户。
“这些钱中有一部分是我多年经营挣的钱，还有一大部分是向亲戚朋友筹措的。”姜志国说，“不过这个时候我还不太担心，毕竟手里有房子作为保障。”
相关部门领导言辞“恳切” 姜志国再拿出40余套房子安置拆迁户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到了2019年，朱万辉宣称的203国道转盘修建遥遥无期，姜志国垫付的钱也没能兑现。
岭南华府项目也迟迟没有进展，这引起众多回迁户的担忧。他们联名向上级部门反映，要求尽早回迁安置。
此时，国务院第七督查组正在吉林省督查棚户区改造项目。迫于压力，长岭县决定由城乡建设集团以企业间合作方式介入，投资960万元对岭南华府小区19、20号楼配套建设进行完善，用于安置回迁群众。
“因为其中20号楼上的67套房子已经备案到了我和朋友名下，剩下的房源不够安置回迁户，于是新任县住建局局长孟庆祥找到我，希望我把手里的房子拿出来。”姜志国说，“孟庆祥承诺明年政府的城乡建设集团就会接盘这个项目，我所有的债权都能收回来。”
姜志国拿出40余套房子交由县住建局用于安置拆迁户
孟庆祥还将姜志国领到了时任长岭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王立国的办公室，在这里，王立国也表达了和孟庆祥同样的观点。
姜志国提供了当时的录音，当姜志国表示：“目前这些房子是我所有债权的唯一抵押，拿出去之后，城乡建设集团能不能接盘？”王立国说：“这个你放心，我们已经插进了手。这钱我们要是不整回来那我们几个不就渎职了吗？明年(项目)就全启动，你的利益马上就可以兑现。我人可能走，但这个事儿咱不能黄了，那坏良心。”孟庆祥也说：“一把手县长也通过了，总不可能是两个县长合伙糊弄人吧？绝对没有必要糊弄你！”
“他们说得非常恳切，最终我就又相信了。”姜志国说，2019年11月，他将67套备案房源中的40套撤销备案，交由县住建局用于安置拆迁户。
之后，为了推动项目建设，姜志国又先后拿出10余套备案房源帮助中石公司解决了一些债务纠纷。
“钱，钱要不回来；房，房也没有了”
“这期间，为了明确我的债权，在孟庆祥等人的建议下，我向长岭县法院起诉了中石公司，法院下达了(2019)吉0722民初4539号调解书，确认债权本金434.2852万及利息；下达了(2019)吉0722民初4753号调解书，确认债权本金702.6212万及利息。”姜志国说。
孟庆祥也向长岭县政府提出《推动岭南华府项目开展的建议》，建议“联系有能力有实力的开发企业接盘岭南华府项目，将姜志国等人的债务和城乡建设集团的债务问题同等优先对待，一并解决”。
2020年2月26日，长岭县政府常务会议原则同意孟庆祥的汇报，并形成会议纪要。但会后并没有实质行动。
这一等又是遥遥无期。
“2017年朱万辉说修203国道南环转盘占地，用占地补偿款偿还我的债权。到了2021年，时任长岭县副县长刘大伟告诉我，因为203国道不允许修转盘，这事现在没法办了。”姜志国说“钱，钱要不回来；房，房也没有了。”
因为资金链断裂，姜志国几十年辛苦创办的企业已经破产。
政府相关部门“选择性”解决债务 盲人企业家被迫签下承诺书
从2021年起，姜志国就不断找政府相关部门讨说法。
“一开始相关部门领导的态度还很好，说正在想办法推进。找得多了，再加上换届，不少领导调离，态度就变了。”姜志国说。“甚至有的领导干脆不认账了，表示这是我和开发商之间的债务纠纷，和政府没关系。后来我拿出当时的录音，他们才不得不认账。”
2024年4月26日，长岭县政府召开常务会议，原则同意县住建局局长孟庆祥关于收购岭南华府项目投资人姜志国部分债权及建议城乡建设集团接盘项目相关情况汇报，依法依规转移姜志国部分债权，由城乡建设集团购买其1159万债权，剩余债权自行解决。
姜志国告诉记者，“6月25日，城乡建设集团和我签了一份债权转让协议，以1159万的价格收购我在长岭县人民法院(2019)吉0722民初4539号调解书所确认的对中石公司享有的全部执行利益。”
“当时还要求我签了一份承诺书。”承诺书的内容是：姜志国承诺自收到1159万元之日起，不再以诉讼、上访或其他任何理由(包括曾用本人已经获得抵押权的房屋帮助长岭县政府解决百姓回迁问题)要求长岭县人民政府或长岭县城乡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帮助解决(2019)吉0722民初4753号民事调解书的任何执行问题。
“当时是把我一个人叫到办公室，让我签这份承诺书。”姜志国说，作为一名双目失明、仅有微弱光感的残疾人，他平时外出活动都要有女儿协助，但是当天，却不允许他女儿在场。
姜志国多次找政府相关部门讨说法
“当时他们说不签这份承诺书，这笔钱就不给我。我没办法，只好签了。钱才转到我的账上。”姜志国认为，法院两份调解书确认的债权，之前是以房源作为抵押的，后来房源被政府拿去安置回迁户了，等于是长岭县政府接手了这笔债务，却只还了一部分。他算了一笔账，“(2019)吉0722民初4753号调解书确认的债权本金702.6212万及利息一直没有归还。从2017年至今，本金和利息加起来得有2000万了。”
图为其被迫签下的承诺书
“现在，就连政府大门也进不去了”
2025年8月20日下午，记者和姜志国一起来到长岭县政府，政府大楼的保安看到姜志国后，立即关上了原本敞开的大门。当姜志国表示要找县长时，保安要求先打电话联系。但是县长的电话却一直无人应答。
保安看到姜志国后，立即关上了原本敞开的大门
姜志国说，这样的闭门羹他已经不知道吃过多少次了。
那么，这份承诺书有没有法律效力呢？北京中伦文德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建明认为，如果姜志国所述属实的话，城乡建设集团利用其急需资金缓解困境的迫切需求，以“不签承诺书就不给1159万债权收购款”相要挟 ，属于典型的 “胁迫行为”。依据《民法典》第150条规定：“一方或者第三人以胁迫手段，使对方在违背真实意思的情况下实施的民事法律行为，受胁迫方有权请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机构予以撤销。”所以姜志国有权通过法律途径主张撤销涉案承诺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