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总统，也想走上街头抗议
9月21日，在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市中心的卢内塔公园，近5万名抗议者冒着酷暑和降雨举行集会。很多人身着白衣或佩戴白丝带，挥舞着菲律宾国旗，高举“把他们关进监狱”的横幅，要求将所有涉腐人员绳之以法。
当天下午，抗议者还沿着城市主干道埃皮法尼奥·德洛斯桑托斯大道（EDSA）行进，发起“万亿比索游行”，谴责政府在过去十多年间投入巨额防洪预算却收效甚微。在另一处集会现场，人群高呼口号，要求总统马科斯下台。
卢内塔公园数公里之外，总统官邸和政府办公区附近局势一度紧张。一些年轻人纵火焚烧拖车，蒙面抗议者向警方投掷石块，警方则动用高压水枪和催泪弹进行驱散。根据菲律宾官方后续通报，抗议活动共造成224人被捕，130多名警员受伤。
当天，菲律宾全国20多个城市爆发了不同规模的抗议游行，矛头直指制度性腐败。菲律宾大学马尼拉分校24岁的医学院学生保罗·查韦斯对媒体表示：“我们已经厌倦了这个腐朽的体制。在腐败的政府统治下，国家怎么可能繁荣？”
9月21日，菲律宾马尼拉，抗议民众与警方发生冲突 图/视觉中国
9月21日，对菲律宾人具有特殊意义。1972年的这一天，现任总统马科斯之父老马科斯宣布全国戒严。半个世纪后，民众再次走上街头抗议。但这一次，马科斯的态度与父亲当年的铁腕手段形成鲜明对比。他公开表示：“如果我不是总统，我可能会和他们一起走上街头。我们都应愤怒，因为正在发生的事情是错误的。”
自7月以来，菲律宾防洪工程腐败丑闻持续发酵。进入9月，国会参众两院议长在不到10天时间里相继换人。马科斯宣布成立“基础设施独立委员会”，誓言打击腐败。然而，外界普遍质疑其反腐诚意。
菲律宾大学政治学副教授索尔·伊格莱西亚斯认为，如此大规模的抗议与腐败的严重程度相匹配，仅防洪合同涉案金额就高达数千亿比索。伊格莱西亚斯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这场抗议是公众长期痛恨腐败问题的又一轮情绪爆发，但深层根源在于菲律宾长期存在的制度性弊病：裙带关系、寡头垄断以及家族政治对选举的牢牢掌控。
“眼下的反腐举措更像为延续家族权力而量身定制，并未真正触及腐败根源。”伊格莱西亚斯说。
“令人恐惧”的腐败丑闻
2024年7月，马科斯在发表第三次国情咨文时宣布，政府已完成“超过5500个防洪项目”，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雨季，并表示仍有更多项目在持续推进中。
一年后，在第四次国情咨文讲话中，他一改曾经的自信，转而公开道歉。马科斯承认，防洪工程中存在大规模腐败问题，致使本应保护民众免受灾害的这些基础设施，在西南季风和台风的连续冲击下几乎失效。
自今年7月起，台风“韦帕”、热带风暴“弗朗西斯科”和台风“科梅”接连侵袭菲律宾，加剧了西南季风的影响，引发全国性洪灾。灾害导致数百万人受灾，超过30万人流离失所，大量基础设施和农田被毁。
大量民众在洪水中艰难求生之际，一段在网络上广泛传播的视频点燃了公众怒火。菲律宾建筑商迪萨亚夫妇在视频中展示自家车库，里面停放着至少28辆欧美豪华汽车，包括凯迪拉克凯雷德和劳斯莱斯库里南。镜头前，迪萨亚女士甚至笑称购买某辆劳斯莱斯的理由之一，是“车内配了一把喜欢的雨伞”。在网民看来，成千上万的菲律宾人还在齐腰深的洪水中挣扎，“他们却开着劳斯莱斯炫富”。
随后，更多视频被曝光：一些与政界关系密切的承包商子女炫耀名牌包、乘私人飞机出国，甚至公开嘲讽普通民众。有抗议者向一名承包商的豪宅泼洒泥浆，马尼拉富人区福布斯公园居民因此联名向政府请愿，要求加强安保。
2025年9月，一场国会听证会将争议推向高潮。迪萨亚夫妇做证称，为获取防洪项目合同，他们被迫向多名议员和公共工程官员支付高额回扣，比例高达项目总额的四分之一，部分资金甚至流向众议长马丁·罗穆亚尔德斯等高层。
尽管当场未能提供确切金额、合同细节或直接证据，但迪萨亚夫妇强调掌握完整的行贿时间与地点记录，并愿在闭门听证会中继续做证，前提是获得人身保护。“我们还没有安全保障，所以很害怕。”迪萨亚说。
这一爆料引发舆论震动，公共工程和公路部长曼努埃尔·博诺安随后引咎辞职。国会参众两院与马科斯政府分别宣布启动调查。
数据显示，自马科斯就任菲律宾第17任总统以来，菲律宾三年间已投入约5450亿比索（约合681亿元人民币）用于防洪工程。但近几个月来，暴雨和洪水屡屡造成灾难性破坏，不少城镇被淹，凸显防洪体系的严重漏洞。公共工程和公路部主导的大量工程被质疑为“幽灵项目”，涉嫌合同造假、预算虚报、进度延误，甚至出现“完工入账”却从未动工的案例。
菲律宾多地的防洪项目遭质疑为“幽灵项目” 图/网络
近几周，马科斯多次赴灾区实地查看防洪工程，发现问题丛生。在布拉干省巴利瓦格市，他甚至发现一座标注“完工”并已全额支付款项的防洪大坝，根本不存在。
马科斯痛斥腐败规模之大、惩治缺位之严重，“令人恐惧”，随后推出“向总统报告”网站，鼓励民众匿名举报工程腐败，短短数日便收到超过1.6万份投诉。
“没有人能够逃脱”
“此次防洪工程腐败丑闻是马科斯自2022年上任以来面临的最大执政危机，若处理不当，或将严重冲击其政治遗产。”索尔·伊格莱西亚斯指出。
马科斯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7月28日，他在国情咨文中罕见直言：“无须再伪装。公众很清楚，这类项目总是伴随着各种名目的索取和回扣。那些合谋窃取公款、剥夺国民未来的人，应当感到羞耻！”
随着国会调查推进，防洪工程腐败的全貌逐渐浮现。参议院蓝丝带委员会与众议院基础设施委员会的初步调查显示，2022年以来政府投入5450亿比索修建的防洪项目中，数千项目存在质量不合格、记录缺失甚至完全虚报的问题。文件还显示，2022年以来菲律宾共建成9855个防洪项目，约三分之二缺乏关键施工记录。
Centerways建筑与开发公司是承揽相关项目的15家利润最高企业之一，公司总裁劳伦斯·卢比亚诺被曝出是参议院议长埃斯库德罗2022年竞选的最大捐助者。调查还发现，卢比亚诺的两名兄弟在索索贡省担任公职，近年来他的公司正是在该省获得了大部分防洪项目，而埃斯库德罗家族同样在该省拥有强大的政治影响力。
这一丑闻导致埃斯库德罗在9月8日被罢免，此时距其再次当选参议院议长仅一个多月。
为回应公众质疑，马科斯还成立了“基础设施独立委员会”，成员包括前最高法院法官安德烈斯·雷耶斯、前公共工程部长罗杰里奥·辛森、菲律宾最大的会计师事务所SGV合伙人罗萨娜·法贾多及碧瑶市市长本杰明·马加龙。
9月15日，马科斯宣布启动全面调查，誓言要“揭露骗子的真面目，查清他们究竟盗走了多少钱”。马科斯强调，包括自己的表弟、众议长罗穆亚尔德斯在内，“没有人能够逃脱”这项针对过去十年防洪与基建项目的独立调查。当被问及如何确保亲属不会受到优待时，马科斯明确回应：“只有一种方法——他们不会被放过。”
马科斯做出此番表态的次日下午，因有“针对罗穆亚尔德斯的政变企图”消息传出，菲律宾众议院突然休会。据悉，有议员正谋划罢免罗穆亚尔德斯。当晚，罗穆亚尔德斯进入总统府马拉卡南宫与马科斯会面。总统府证实会谈消息，却拒绝透露细节。
不到24小时后，9月17日下午3时23分，罗穆亚尔德斯在众议院全体会议上宣布辞职：“我待得越久，这个负担就越沉重。对我、对众议院，对总统都是如此。经过深思熟虑，辞去众议院议长职务。”他特别强调，这是遵循总统“人人必须承担责任”的指示。由此，他成为菲律宾历史上第二位主动辞职的众议长。
菲律宾众议院议长罗穆亚尔德斯已宣布辞职 图/资料图
罗穆亚尔德斯长期被视为马科斯家族在国会的“核心代理人”。随着预算分配的博弈加剧，他的政治角色逐渐成为马科斯与杜特尔特两大家族角力的焦点。罗穆亚尔德斯不仅推动总统优先法案过关，也在对副总统莎拉·杜特尔特的预算削减与弹劾问题上发挥关键作用。
菲律宾大学教授埃德森·塔皮亚认为，罗穆亚尔德斯此次辞职既是回应民意压力，也是“战略性的自我保护”，以免丑闻进一步拖累总统。
然而，腐败指控持续发酵。监察员办公室已受理针对罗穆亚尔德斯及多名议员的12项伪造文件罪和12项贪污罪举报，涉案金额高达2410亿比索（约301亿元人民币）。菲律宾反洗钱委员会先后冻结727个与防洪项目相关的银行账户，执行董事马修·戴维直言：“涉案金额的规模之大，反映出防洪工程腐败的惊人程度。”
索尔·伊格莱西亚斯指出，面对日益扩大的危机，马科斯政府和执政联盟正寻求一条折中路径：通过惩治最严重的违规者，推动有限的制度改革，来回应民意。在此过程中，“基础设施独立委员会”的调查与国会权力格局的变动，有望成为平息社会矛盾的关键。
不过，马科斯反腐行动的真实可信度，取决于最终会有多少人被曝光，以及他的盟友是否会因公开调查而受到严惩。德拉萨大学学者安东尼·博尔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们必须不断追问他的反腐诚意。如果他是真诚的，他愿意走多远？如果并非如此，他又将如何在这场运动中保护盟友？”
“先发制人”
菲律宾长期受裙带关系、寡头垄断和家族政治的影响，导致国家制度基础薄弱，尤其在行政、立法与司法三权之间的制衡机制严重缺失。索尔·伊格莱西亚斯认为，现实中，这些权力部门往往不是相互监督，而是形成共谋，建立起一套纵容并掩盖腐败的体系，使公众普遍产生无力感与宿命心态。
学者安德鲁·古斯在2024年发表的《菲律宾：腐败的社会结构》一文中强调，腐败已成为菲律宾社会的结构性痼疾。它既表现为日常生活中的小额贿赂，也体现为高层官员操纵的庞大贪腐网络。在菲律宾，腐败不仅是个人行为失范，更是一种深植于社会肌理的结构性现象。庇护关系作为政治与社会生活的核心，模糊了互助与利益交换的界限，使忠诚与偏袒难以区分，腐败也因此深深嵌入国家治理与发展进程。
尽管每任总统都高调宣示“铲除腐败”，现实却是腐败不断蔓延，深入政府核心机构，司法和警察系统、公共服务、土地管理与自然资源等领域均存在高风险漏洞。透明国际发布的腐败感知指数显示，2019年菲律宾排名第113位，较2015年下滑18位；2024年菲律宾得分仅为33分，排114位。在满分100分的指数中，得分持续低于50分，表明该国公共部门腐败问题严重，且长期未能达到全球平均水平。
近期爆发的防洪工程丑闻，更是将菲律宾的这种制度性腐败暴露无遗。前最高法院大法官卡皮奥直言：“马科斯总统纵容国会在公共工程与公路部预算中投入超过4000亿比索，实为腐败的关键推手。”他认为，马科斯高调揭露15家承包商垄断合同的行为，不过是为推卸责任而“先发制人”，难以掩盖政府在制度层面的纵容与失职。
9月22日，菲律宾总统府公开表示，马科斯愿意接受有关其2022年竞选期间是否从公共工程承包商处收受非法政治献金的调查。此前，菲律宾调查新闻中心报道指出，马科斯与副总统萨拉·杜特尔特均曾接受与政府有业务往来企业的捐款，明显违反相关法律。
索尔·伊格莱西亚斯分析认为，马科斯在任期后半段发起本轮反腐行动，意图通过两种策略疏导民愤：一是聚焦防洪丑闻，转移公众对2025年预算分配问题的质疑；二是借助反腐名义选择性打击政治对手，为中期选举失利进行“政治清算”。
政治分析人士克莱夫·阿圭勒斯则指出，参众两院领导人因丑闻相继下台，反倒让马科斯在关键时刻重建了对议会的控制力。通过扶持新众议长福斯蒂诺·李，马科斯确保多数席位仍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便任期进入后期，也可能进一步巩固党内权力。
不过，在索尔·伊格莱西亚斯看来，公众信任仍是马科斯面临的最大障碍。考虑到马科斯家族历史和他本人目前背负的贪腐指控，以及采取的有限的反腐改革动作，“马科斯总统本人，很难被视为一个真正可信的反腐斗士”。
发于2025.9.22总第1205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菲律宾的防洪工程腐败风暴
记者：郑立颖（murielzheng@gmail.com）
编辑：徐方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