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淑娟生前照片 受访者提供
红星新闻记者｜李毅达
编辑｜郭庄 审核｜高升祥
董淑娟去世已经两年多了，但余波仍然在她的家庭中荡漾着。 她75岁的养母还会被当年的那些纠纷吓到双手颤抖；她的哥哥，两年多没有工作，为了给妹妹讨要说法而不停地奔波；曾一直照顾着她的姐姐，至今不敢让别人提起这件事……
在这个华北平原腹地的村落里，村民们都知道董淑娟的事情，刚确诊癌症的时候，大家在村广场前组织了捐款，加上水滴筹筹到的钱，她做了手术。不停地化疗，她的情况好转了不少，村里还给她找了个清闲的工作。
后来，董淑娟和5岁的儿子一起离开了家门，丈夫王宇（化名）三次提起诉讼离婚，最后被法院判决离婚。然而一直被拖欠的抚养费和离婚财产补偿、希望能挽回家庭的期盼破灭，还有无休止的病痛，她开始消极对待治疗，直到离世。
董淑娟的哥哥刘雪朝心疼妹妹，觉得妹妹“走得冤枉”，开始收集资料和证据，为妹妹讨回公道。2025年，赞皇县人民法院以拒执罪判决董淑娟的前夫王宇有期徒刑10个月，缓刑一年，而他每个月要承担的抚养费仅为378.8元。同一时间，刘雪朝自诉王宇遗弃罪一案，因证据不足被法院驳回。
哥哥：“妹妹是个苦命人”
刘雪朝说，董淑娟出生之后，就被亲生父母过继到了她没有孩子的三姨家里。两家人虽然在同一个村，养父养母对董淑娟也不错，但“毕竟没有跟着亲爹娘”，且养父母家的条件也并不好。
没过几年，董淑娟的养父得病去世了，留下了一个没有劳动能力，几乎连饭都做不了的残疾养母，和正在上学的董淑娟。靠着亲戚们帮衬，董淑娟读完初中后，在村里的雨披厂找了个工作。姐姐说，董淑娟很刚强也很有能力，在厂里的业绩经常名列前茅。这或许和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人总是被生活逼着自立、成长。
刘雪朝说，妹妹盖房子的事最有代表性。在华北平原的农村里，盖房子是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很少有女性能独立承担。
董淑娟耗尽心力建起的房屋
2013年，董淑娟和养母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被认定成了危房——腐朽的老宅已经开始漏雨、倾斜，没有办法再住人。
养母没地方住，董淑娟决心要建一栋新的房子。那个时候，她一边上班赚钱，一边亲力亲为地干活建房，忙到饭都没时间吃，饥一顿饱一顿。
在去世前几个月写下的遗书中，董淑娟这样描述这栋房屋：“家里现在我住的房子，是我一辈子的心血，花了我所有的积蓄，又借了几万块钱才盖起来……出钱出力、借钱还钱，导致我压力过大。也许不盖房子，我身体也不会垮掉。”
董淑娟有过两段婚姻。第一段婚姻，她嫁给了邻村一个男人，生下一个女儿。她认为，这个男人哪里都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不干活、不工作。董淑娟没法忍受这一点，离了婚。
2014年，经人介绍，董淑娟认识了王宇，一个比她年长不少的大车司机。王宇没结过婚，没有孩子，家在一个更偏远的山村里，平时在董淑娟居住的村子里给别人拉货为生，勤快、肯干。
董淑娟的姐姐刘雪梅说，当时，给妹妹介绍对象的人不少，妹妹说她接受王宇，是因为想找一个老实、能干的，不高攀，过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
一开始，日子也的确像她自己想象的那样。结婚后，为了王宇工作方便，他们大部分时间住在董淑娟娘家。王宇每次从外地出车回来，都会给养母带些东西。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小男孩，他们会带着孩子一起去外面旅游、闲逛。
直到2018年的秋天，董淑娟检查出了胃癌晚期。诊断报告单像一块从悬崖边被推下的巨石，重重地落在水面上，炸开了这个家庭表面的宁静。
她病后：夫妻关系巨变
2019年1月份，确诊胃癌晚期三个月之后，用水滴筹和村民们捐赠的善款，董淑娟在石家庄的一家医院动了手术。术后，她恢复情况不错，虽然还需要持续进行化疗，但基本能够自理，甚至可以出门做一点轻松的工作。
包括刘雪朝在内的亲属们都觉得，日子在一天天变好，直到那年5月，一起争执的发生，让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太对。
一份由赞皇县公安局于2019年5月8日出具的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5月7日16时许，王宇与其妻董淑娟发生争执，王宇将前来说和的刘风辰打伤，被行政拘留十日。 刘风辰是董淑娟的生父，当时已经70多岁，被打后住院了一段时间。
刘雪朝说，妹妹是个很要强的人，再加上可能对自己小时候被送走也有点怨气，到他家的时候总是报喜不报忧。他们都没想到，董淑娟夫妻关系已经恶化到这个样子。
刘雪梅也很诧异，在她的印象中，妹妹夫妻之前的感情不错，生了病之后，王宇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她有时候也会听妹妹说，王宇会对她辱骂或者动手。
董淑娟生前照片 受访者提供
两个人彻底关系破裂是在2020年6月23日，那天之后，两个人彻底分居了。
董淑娟在一份公益基金申请表上记录了这次冲突。“王宇因我向他要生活费200元，他对我大打出手，用脚踢我，扇我耳光，用力掐我脖子，母亲听到我呼救赶来，他也出手殴打。丢下我和孩子在娘家。”
在之后的一次离婚案开庭中，董淑娟也曾讲述过此事。
丈夫：三次起诉离婚
在此后的两年时间里，王宇3次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和董淑娟离婚。他在2020年的一份上诉状中写道：“上诉人（王宇）多次被上诉人（董淑娟）及家人打伤有照片为证，被上诉人虽然有过病，但现在已经治愈，由于家庭矛盾导致双方无法在一起生活，感情彻底破裂，被上诉人不同意离婚，完全是因财产问题有纠葛。”
前两次，法院不准二人离婚，直到2022年9月20日，赞皇县人民法院准许了二人离婚，将儿子判给了董淑娟抚养，要求王宇承担儿子18周岁前的抚养费，每月378.7元，另判王宇给付董淑娟夫妻共同财产4.6717万元。该案判决书显示，董淑娟称：“夫妻感情没有破裂，双方是因经济问题产生分歧，我身患重病要有人扶助，且不符合法定离婚条件，故坚决不同意离婚。”
自打陷入了离婚官司之后，董淑娟的情绪和身体都变得很糟糕了。
刘雪梅一直陪着妹妹，她说，那段时间妹妹的情绪和身体一天天变差，不愿意去医院检查，更别提治疗。她觉得，妹妹病情的恶化和心情有很大关系，最开始的时候，妹妹总认为，只要病情有好转，那就一切都会好的。妹妹对家和王宇还是有期待的，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她心里剩下的更多是怨恨。
这之外，法院离婚判决中所分割的夫妻共同财产以及抚养费，王宇也没有正常给过，董淑娟申请过强制执行，2023年2月，王宇因此被拘留了15日，但他依然没有按判决执行。在一份后续的庭审材料中，他对这一行为称，“这里面并不是单纯的抚养费，判决书中有一项判决原告支付董淑娟四万多元夫妻共同财产，原告对这一项并不认可，如果是单纯的抚养费原告不会拖这么久。”
2023年9月13日，一个阴沉的秋日，癌细胞扩散、四肢枯瘦的董淑娟在家里安静地去世了。
她去世后：亲人为她“讨公道”
董淑娟去世之后，她的家人一直没放弃替她“讨个公道”。
她的养母今年75岁，皱纹挤满了脸，一头干枯的白发理成了中分，干瘦的身体佝偻着，走路一拐一拐的。提起王宇，她的手一直在不住地哆嗦。她说，这几年，她都生活在恐惧中，因为当时被“吓破了胆”。
刘雪梅照顾董淑娟时间最久，陪她去河南、山西、天津等地，甚至找民间偏方来缓解痛苦。最远的一次，她们去了云南，找一个“神医”治病。“神医”门庭若市，两个人在那里等了很多天，最后也没看上病，钱花光了，只能做漫长的绿皮火车回家。
刘雪朝说，董淑娟刚查出病的时候，娘家人想尽了办法凑钱，求村民捐款，找亲戚朋友借钱，妹妹的手术费和治疗费几乎全是他们所出，为的就是让她在王宇面前有一些底气。
董淑娟被起诉离婚之后，治疗和生活的费用基本全是刘雪朝在负担。他很努力地赚钱，到外地打工，但几年下来还是欠了不少外债。
但董淑娟那个时候情绪消沉，不想去医院，转账几乎都不收，很多时候他就取出来现金，扔到她床上。最后那次，他骂了妹妹一顿，最后兄弟姐妹几个人抱在一起痛哭，妹妹这才答应去医院。但那个时候，肿瘤已经扩散了。
王宇因拒不执行判决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个月 受访者提供
刘雪朝心疼这个妹妹，觉得她走得委屈，想尽了办法搜集证据材料帮她要说法，为此两年多没去打工。2025年4月3日，赞皇县人民法院以拒不执行判决罪判董淑娟的前夫王宇有期徒刑十个月，缓刑一年执行，但同一时间，他自诉王宇遗弃罪一案，却因证据不足被驳回。
另一个让他们放心不下的是董淑娟留下的孩子小朔，父母之间的纠纷，无疑对孩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绝大部分时间，刘雪朝照顾着孩子，接送上下学，辅导功课，买衣服零食。
在董淑娟的遗书里，她写道，“我死后孩子坚决不可以给他。”刘雪朝说他尊重且支持妹妹的想法。
刘雪朝说，他还会继续追究王宇的法律责任。近日，红星新闻记者多次试图联系王宇，但其表示“无可奉告”，未对此事进行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