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记者 左琳 编辑 彭冲 校对 张彦君
路边一根废旧的水泥杆意外断裂，砸中了5岁的沁宝，带走了她的生命。从9月13日事发算起，已经一个多月，然而这根位于湖南省益阳市赫山区龙光桥街道五龙坝村东水泥杆，还没能找到“主人”。
村支书、村民都说不清它的“年龄”和来历。10月29日，龙光桥街道发布通报称，这根水泥杆原本是入户输电线路电杆，上世纪90年代后期因线路变更废弃，之后被女童的邻居迁移到了事发地。因为年代久远，它的权属有较大争议。
“得有二三十年了。”人们只有个大概的印象。它和村路上其他灰色、光秃秃的杆没什么不同，人们也习惯了它的存在。杆上常拴了绳子晾衣服——这是它倒下前唯一的使命。
新京报记者梳理资料、多方采访获知，除了五龙坝村，在中国其他乡村、县镇乃至城市，类似的“高龄”、无主的废旧水泥杆并不少见，经年累月得不到整治，被称为跨地区、跨部门、跨事权“三跨问题”的典型。因为难以确认归属，想要治理和拆除，就会牵涉电力、通讯等众多部门，也需要足够的资金支持。
然而，如果放任不管，后果或许将像这次一样，无可挽回。
▲ 倒地的水泥杆。受访者供图
回家路上被砸身亡
一个多月过去了，失去女儿的痛苦仍然无处不在。
有时是看到卫生间的小牙刷，沁宝带着弟弟一起刷牙的场景就活生生地浮现在父亲刘鹏（化名）的眼前；有时是听见同事要去接孩子放学回家，刘鹏的心头就会涌起悲伤。他整夜睡不着，在安静的房间里，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他也无法接受女儿的离世原因。
9月13日上午，刘鹏带着5岁的沁宝去拔牙，一次要拔两颗，但女儿很乖，忍住没哭。“她说要给弟弟做个榜样，她就是这么懂事。”小儿子只有一岁多，沁宝平时会主动帮家里人照顾弟弟，给弟弟穿鞋、穿衣服，都做得井井有条，在幼儿园也“像个小老师”，带着小朋友一起玩，在村里见到老人，会热情地打招呼，或是给爷爷奶奶们跳支舞。
拔牙那天，就连医生都夸，很少见到这么勇敢的宝宝。“大夫还奖励她一枚塑料小戒指。”刘鹏记得，那天中午，自己要赶去长沙办事，就把孩子留给岳父岳母。出门前，他特意交代沁宝，乖乖看电视。
“你平安哦。”临分别，沁宝对刘鹏说。
那天下午6点45分左右，刘鹏的岳父抱着外孙，来接在邻居家玩耍的沁宝回家洗澡。和往常一样，他们走在村道上，突然间，走在前面的岳父听到身后传来“砰”的巨响，回头才发现，身后五六米处——离家只有两间房距离的位置，一根水泥杆从底部断裂，倒下来，压在沁宝身上。
沁宝从出生起就住在五龙坝村，刘鹏说，平时没人会留意路旁这根水泥杆，它很常见，也不起眼，不粗也不算高，目测直径和手机的长度接近，杆后是邻居家的住宅，杆前是回家的必经之路。
根据龙光桥街道办事处的通报，这根绑有晾衣绳的水泥杆是意外断裂。出事后，沁宝被送医抢救，但仍于当晚8点左右夭折。
▲ 沁宝生前照片。受访者供图
归属难题
情况通报提到，公安机关在接警后，第一时间就介入调查，开展取证和排查工作。
刘鹏提供的视频显示，这根水泥杆里的钢丝断了七八根，其中只有两根看起来较新，“其他都锈了”，杆上刻着“湘⚡️益YB-10-6”。
刘鹏认为，这根水泥杆上有明显的电力标识，应该属于电力公司，然而在属地政府牵头的协调会上，电力公司予以否认。“他们说搞不清是不是他们的，如果家属觉得是，要提供证明，他们会承担该有的责任。”事发后的一个月里，新京报记者也曾致电国网益阳供电公司，对方的回复是，这根水泥杆不是电力局的电杆。
龙光桥街道的工作人员解释，水泥杆设立的时间确实很久了，到底是谁设立、管理、负责，都需要一层层追溯，当中涉及很多部门，人员的替换、资料的查阅，都需要时间和过程。
“我们很理解家属的心情，但确实（这件事让大家）措手不及，政府部门也在督促电力、通讯等可能有关的部门自查，目前区里和街道都在调查跟进，积极和家属协商。”街道工作人员说，他们也开始对属地废旧水泥杆摸底，举一反三地检查辖区水泥杆的情况。
根据街道10月29日最新发布的通报，这根水泥杆原本是电杆，但目前权属仍有争议，而且曾被女孩的邻居迁移过。刘鹏告诉记者，通报中指出的邻居是一对独居夫妇，已经70多岁，和自家相隔二十几米，其他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目前，村子里已经组织开展了针对废弃电线杆的清理工作，但是倒下的这根，因为怕唯一证物损坏，刘鹏将它抬到了自己家。
“既然是入户输电线路，当时为什么不依法回收处理？具体的产权方到底是谁，现在还是没有告知我们。”看过通报后，刘鹏仍有很多疑问。
10月30日上午，龙光桥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水泥杆的归属等问题仍在持续调查，上述通报只是初步进展，并非最终的调查结果。
如今，沁宝的遗体还存放在殡仪馆。刘鹏称，当地政府曾多次联系他们协调，也提出过给予几万元人道主义救助，让他们向前看，但家属们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我们想给女儿一个交代，让她知道爸爸妈妈在努力守护她，否则我们会始终愧疚，没法重新开始。”刘鹏说。
▲ 倒地的水泥杆上明确刻有“湘⚡️益YB-10-6”。受访者供图
“无人认领”
类似的废旧电杆，在我国并不少见。
据国网湖北电力公众号，20世纪70年代开始，为确保高压输电安全，中空外圆的环形水泥电杆取代了部分木质电杆。之后，承重大、面积小的钢管塔、更加坚固耐用的铁塔在城网建设中被广泛应用。有些地区出于提高城市配电网可靠性、提升城市景观效果等考虑，也会进行杆线入地工程，这意味着曾经发挥了巨大功能的水泥杆，正逐渐退出舞台。
这些水泥杆杂乱地立在街道边、农田里，有的线缆随意垂在地面，有的上端已经没有线缆，出现倾斜、断裂的情况，轻轻一碰就有水泥块脱落。
在乡村，它们严重影响农业机械收割播种、喷洒农药作业；在城市，它们靠近居民楼、紧邻商铺，存在重大安全隐患——2022年4月，湖南湘潭一位居民骑二轮摩托车途经某河堤处时，被突然倒下的废弃电线杆砸伤，造成头部、面部损伤，血流不止；今年4月，在河南开封，因为长时间无人维护，一位居民家附近的水泥杆断裂栽倒，砸坏了附近的房屋和车辆。
还有这一次，5岁的沁宝因此失去了生命。
为何没能及时处理？很多都与产权不明晰有关。
今年上半年，家住海南省海口市琼山区云龙镇云江西四横街的陈女士反映，自家院子里有根废弃的电线杆，一直无人移走，2023年，供电部门拆除了这块区域的高压线，并答应尽快移走电杆。但拖了两年，供电部门才称这根杆子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早期私人用户。经过镇政府、海口市供电局、海口市融媒体中心等多方协调，这根带有安全隐患的废旧电杆，最终只耗时约20分钟便被拆除移走。
2022年，浙江省湖州市新闻传媒中心也曾刊发过《废弃线杆矗立街头，谁来“拔刺”？》的报道，里面详细介绍了因为没有明显标识，大量废弃甚至已经倾斜的电线杆得不到处理的情况。为了处理掉这些电线杆，记者联系了至少六家相关单位，但他们都表示，无法辨认这些废弃线杆是否属于自己公司，也不清楚之前是否使用过，所以没办法独立承担拆除工作。
“无人认领”，一方面是因为年代久远，杆体没有运营商铭牌，无法直接确认它的来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一根电线杆有可能承担多项功能，产权复杂，导致“杆出多头”，也少有维护和拆除。
2022年，国网威海供电公司总经理陈志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闲置的电线杆）如果属于供电公司，应该由供电公司来负责（拆除）；但如果有些通讯线路加挂在电力线路上，或者电线下地后，一些通信线路还挂在上面，并且双方签了产权移交协议，电线杆的产权就属于通信部门。如果线杆还有利用价值，相当于通道资源，有时可能被保留，之后用于架线；否则，应予以拆除。
▲ 河南郏县冢头镇焦南村村委会主动作为，拆除废旧电线杆。受访者供图
谁来维护和拆除？
迄今为止，针对这些无主的废旧电杆，我国并没有法规明确规定该由谁负责维护和拆除，一般只能靠地区治理者来推进。
《废弃线杆矗立街头，谁来“拔刺”？》这篇报道刊发后，从2022年8月下旬开始，浙江湖州开展了一场“拔刺”行动，半年内共拔除废弃线杆25300根，实现全域现有废弃线杆清零。根据媒体报道，这是“湖州市建设、执法等部门和电力、移动等6家产权单位，联合区县、乡镇、村社各级干部合力攻坚”的结果。
此外，上海金山区、山东菏泽成武县也都“盯”上了这一问题。2019年，金山区政府成立了金山区架空线整治和管理工作领导小组，副区长担任组长，区建管委主任牵头，供电公司、文广局、科委等单位全部派员担任组员，最终解决了以金山区金山卫镇星火村为代表的乡村电线杆乱象问题。2025年初，菏泽成武县委、县政府开展专项治理行动，对全县52根不明权属的线杆，由属地镇政府牵头拆除，县财政给予资金支持。
在湖北省松滋市，这一问题的解决是通过“人大+检察”——2023年，松滋市人大常委会将废弃电杆线缆治理的人大代表建议转交检察机关办理，松滋市检察院公益诉讼检察官多次走访调查后立案，向三家行政监管单位制发检察建议，督促行政单位指导监督相关企业开展整治，向相关通信公司和电力公司等五家企业制发社会治理检察建议，督促企业开展行业专项治理。一年来，当地共排查废弃电杆2731根。
在社区和乡村，很多时候是靠区域负责人自发来协调处理。
今年4月，上海浦东新区东力新村小区居民反映，小区有30多根废弃电线杆。东力居民区党总支书记张琤介绍，最终的解决方案是通过“党建联建、社区共建”模式，在居民区共建单位中寻找合适的电信工程类单位施工，居委会、业委会、共建单位等多方共同筹措资金。
在河南郏县冢头镇焦南村，村委会负责人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发现村里的废旧电杆影响村民生活和安全后，今年开始想办法拆除换新，所需的费用要多方奔走，最终由当地的中国联通公司主动承担。
律师认为电力部门应担责
而如果放任不管，这些废旧电杆就可能随时断裂，威胁人们的安全。
湖南湘潭就曾发生过废旧电杆倒塌伤人事件。2022年4月，王某骑二轮摩托车途经雨湖区某河堤处时，被突然倒下的废弃电线杆砸伤，构成十级伤残。之后王某根据调查取得的证据，将施工单位诉至雨湖区人民法院。最终，王某和施工单位以及施工单位投保的保险公司达成调解协议，保险公司负责理赔，施工单位负责赔偿。
而一旦废旧电杆的相关运营单位互相推诿，“事故当事人只能走民事起诉程序，时间比较长，影响群众的切身利益。”湖北省松滋市人民检察院的一位检察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此次砸中沁宝的电杆，由于权属尚不明确，责任划分也有待商榷。
《电力设施保护条例实施细则》第四条规定，电力企业必须加强对电力设施的保护工作。对危害电力设施安全的行为，电力企业有权制止并可以劝其改正、责其恢复原状、强行排除妨害，责令赔偿损失、请求有关行政主管部门和司法机关处理，以及采取法律、法规或政府授权的其他必要手段。
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解释，此事中，水泥杆原用于入户输电，后被废弃，电力部门未及时对电杆按照规定处理，也未及时清点设施，也未对邻居擅自挪用行为进行管理，具有过错，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如果邻居是擅自挪用电力设施，在使用电线杆晾晒衣服过程中属于实际的使用人，对水泥杆的安全状态负有管理、维护义务，对电线杆断裂致人死亡的后果产生亦有过错，可能需承担侵权责任。
此外，《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五十三条规定，建筑物、构筑物或者其他设施及其搁置物、悬挂物发生脱落、坠落致人损害，其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若不能证明无过错，需承担侵权责任。
付建表示，如果杆子的所有权或者管理人不明确，可向当地电力管理部门或当地政府举报，如果政府部门没有履行监管督促义务，没有督促所有权人或者管理人排查隐患，或明知存在隐患却未督促处置导致事故，需承担补充责任。水泥杆的所有人、管理人或者使用人不能证明自己没有过错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
付建认为，死者家属若无法确定具体的责任主体，可以将电力公司、当地政府等一并列为被告，向法院提起诉讼。
值班编辑 古丽 王丹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