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核战争到底该怎么打怎么赢，美国人从来没想明白）
周德宇
匹兹堡大学政治学系博士
就在昨天中美会晤之前，特朗普又冒出了个点子，说要重启已经30多年没搞过的核试验。
特朗普说要重启已经30多年没搞过的核试验
当然，特朗普重启核试验的原因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说了中俄的核武器快赶上美国了，美国不能落后。但大概率是听到了前两天俄罗斯试验新型核动力导弹的消息，触发了特朗普最常见的条件反射，别人有的我也得有，而且还得更大更美丽，最好里面有金子。
你很难看出来特朗普对于核武器有什么一以贯之的想法，除了把冷战时期干过的事情都干一遍。比如琢磨恢复战术核武器，比如退出核武协议，比如最近密集营销名为“金穹”（Golden Dome）的导弹防御系统……毕竟特朗普就是看着这些东西长大的，他逃不出小时候的思维模式。
“金穹”（Golden Dome）导弹防御系统示意图
但某种程度上，特朗普喜欢鼓捣核玩具，也并不全是他个人偏好，而是反映了近年来美国政客和民众对于核问题的重新认知过程。
在冷战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美国人对于大国之间核战争的兴趣都有着明显的减弱。毕竟这段时间美国一家独大，他们很难想象还有谁有这个实力能够PK美国，上升到大国之间的核战争对抗。冷战时期有大量的美国电影都在讨论核战末日的威胁，但冷战结束之后这些故事都很少见了，恐怖分子进行黑客威胁或者使用某种生化武器，则成了最常见的主题。
但在近些年，随着俄罗斯的复兴和中国的崛起，大国战争，以及大国战争导向的核战争，就逐渐开始回到美国人的意识里了。
比如就在这两天，美国国防部，哦不对，现在叫战争部了，批驳了一部刚上映的电影。这部电影名叫《炸药屋》（A House of Dynamite），讲的就是美国面临核战威胁时的反应。
在2025年看这部电影，会感觉很多非常违和的地方，因为这电影明显是民主党时期立项拍摄的。所以你会看到电影设定了一个黑人总统，设定了一群看起来种族多元的专业官僚而不是电视台主播，政府官员们是按流程在加密渠道开会而不是拉一个手机聊天群……以及美国国防部还叫国防部而没有改名为“战争部”——这个真不怪电影编导，谁能想到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儿啊。
《炸药屋》剧照
《炸药屋》的剧情本身非常简单，就是一颗洲际导弹突然朝美国芝加哥飞来，美国政府各部门被动员起来处理威胁。在电影里，美国人搞不清楚导弹是谁发射的、从哪儿来的，想要拦截导弹结果也失败了，最后外交努力也行不通，因为大家互相不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被迫在十几分钟内准备启动大规模核反击计划，以免其他国家借此占便宜……但电影在最后戛然而止，没有说导弹落在芝加哥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不是真的是核武器，也没有说美国究竟是否打算反击，人们最关心的结尾全都留白了。
当然，与其说是留白，不如说是大家也没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正如美国这么多年来的核战略一样。虽然大家都把核战略挂在嘴边，但没人真正想明白哪一天核战真来了该怎么打。
五角大楼看到这样的电影肯定是不满意的，所以在一个备忘录里表示：“电影显示了威慑策略可能失败，表示我们需要加强主动国土导弹防御系统，但电影中的虚构演绎同样极大低估了美国的能力……”总而言之，五角大楼的表态就是说，美国人请放心，政府的核威慑是有效的，导弹是拦得住的，不会出现电影里那样手忙脚乱的情况。
外媒报道截图
这不禁让人想起来几十年前的一部著名影片——《奇爱博士》（Dr. Strangelove）。电影讲的是因为一个美国将军发疯，触发了美苏两国自动核反击系统，导致全球陷入核战争的故事。电影上映之后，美国国防部也是气急败坏地说这都是一派胡言，美国的核武器安全得很，都得到了严格控制，不会被一个疯子军人绑架。
但冷战档案解密之后，大家就发现《奇爱博士》的很多基本逻辑都是对的，美苏双方确实都在研究某种自动核反击系统，而且美国政府对于核武器的掌控力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高，给了很多前线军人自行使用核武器的机会。
《奇爱博士》剧照
客观地说，《炸药屋》这部电影确实有非常多的缺陷，不管从电影的角度还是从政治的角度都是如此。但是电影的制作咨询了很多美国相关专家和官员，从中是可以反映一些美国政府官员的想法和做法的。
虽然为了戏剧效果，电影里把美国的导弹防御系统描绘得很草台，既探测不到导弹的来源，甚至也拦截不到一枚最基础的、没有机动能力、也没有多弹头和诱饵的洲际导弹。五角大楼对这种剧情感到不满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整体上讲，如果你熟悉美国政府运作和核战略的历史，你会发现这电影已经很美化现实了。
比如，电影里还把B2升空视作核威慑的极限反应，出动就意味着核大战，结果没想到今年特朗普出动了好几架B2，就为了炸个伊朗核设施，打击效果还一言难尽。再比如，电影里给美国导弹拦截系统设定的拦截率是61%，这在编导看来已经很低了。但如果我们考虑到今年在俄乌冲突和伊以冲突中，，美国系统面对更好拦截的普通弹道导弹时的糟糕表现，这个拦截率恐怕还得再低一些。
当然，最重要的是，电影里每一个政府部门都在满负荷运作，每一个政府官员都在提供专业意见，而经历了今年特朗普政府的大清洗大裁员，电影中出现的很多部门应该要么被裁，要么被边缘化了。
《炸药屋》这部电影的意图显然是想说，即便是在政府部门良好运转以及决策者们都心怀理性与人性的情况下，一场意外也足以触发核危机并导致人类濒临灭亡，并不需要像《奇爱博士》那样，假设有人疯了，整个系统都失灵了，世界末日才会到来。
但美国核战略的当下，可能更接近几十年前冷战时期的想象，这个系统真就快失灵了，而且系统里面的人也说不上多有想法。这既是因为近些年来美国社会和政治衰落，也是因为美国人这几十年来从没想明白核战争到底该怎么打、怎么赢。
某种程度上讲，这对世界和平是个好事，毕竟美国人如果真想明白了核战争该怎么赢，那这已经很遭罪的世界就要更遭罪了。但另一方面，美国人如果想不明白怎么赢核战争，但还是觉得自己会赢，那就要给世界带来大问题了。
从冷战到现在，核战略的底层逻辑都没有变过，就是所谓的“相互确保摧毁（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也就是一种“威慑战略”（Deterrence）。在这个逻辑下，只要双方都拥有能够摧毁对方的能力，特别是经受住第一轮打击并且有进行二次打击的能力，那么双方都会忌惮对方的报复，从而被威慑住，不会首先发动核战争。
从某种反直觉的角度上说，在“威慑”的逻辑下，保持一定的相互透明反而是有利的。因为没人会通过秘密行动在核战争中取得先发优势，对方永远能够拥有报复能力，那么保持一定程度的交流和透明来防止误判就很有必要。当然，这都是对大国而言，小国有着另外的核战略逻辑。
虽然这个战略从一开始就受到各方质疑，所以被反对者冠以“疯狂（MAD）”的缩写。但在冷战的绝大部分时间，这种战略实际上是有效的。虽然我们知道这种威慑并没有阻止美苏双方在各个领域进行的对抗，但是最终都没有发展到真正的核战争。
冷战期间的漫画
如果回顾冷战期间各个危机的历史，我们会发现人类在很多次都走到了核战的边缘。但是每次危机中的当事人，不管是最高级别的领导人还是下属的决策者，都会有足够多的人考虑到对方报复带来的核末日，从而及时阻止危机的升级。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核威慑虽然没有带来最坏的结果，但也没有一方从中能占到什么便宜。你不会面临输掉核战争被灭国的结果，但你也赢不了，因为你为核战争做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核战争打不起来。
对美国人来说，他们是不能接受有一种战争他们赢不了的。所以美国在这几十年来也在不断地试图修正核威慑战略，想要找到可以“赢”的地方。
在早期，威慑战略的反对者们想出来的战略，就是“防御”（Defense）战略。这种战略很简单，如果美国能够击落对方的核武器，而对方却防御不了美国的核打击，那美国在核战争中不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但理论很简单，实践很难。防御战略最大的支持者就是里根，所以他搞出了著名的所谓“星球大战”计划，想要建立一个严密的导弹拦截体系。但这一套战略到最后也没搞下去，因为苏联很快解体了，防御战略失去了目标。美国面临的威胁变成了恐怖分子和小国，而他们的威胁很难通过传统手段防御。
另一方面是因为防御战略有个根本性的困难，就是你根本没办法达成百分百的拦截。无论是核武器的进步使得拦截变得困难，还是攻方可以用饱和攻击的数量来让拦截系统过载，还是单纯的拦截技术本身不可能保证完美，在核战争中“防御”都是件很难的事情。即便你可以达成九成以上的拦截率，但只要漏过去几颗核弹，就足以造成巨大的打击，让防御本身丧失意义。在这种状况下，61%的拦截率和91%甚至99%没有太大区别。
而且说到底，即便存在某种绝对防御的系统，但任何防御系统都不可能从零建起来，对手也不会看着你建起防御系统而什么都不做，他们总可以在你没有建成防御系统之前就使用核武器。
所以冷战后美国人又开始强调所谓“先发制人”（Preemption）战略。毕竟对手不再是同等水平的大国，而只是一些小国或者非国家实体。美国凭借优势力量，有可能提前消灭对方获取武器的能力，从而彻底消除威胁。
而这一战略的高峰，就是鲍威尔手里的那管洗衣粉，以及随之而来的伊拉克战争。这场战争给美国带来的伤害，大概比伊拉克手里真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还要大。说到底，这个战略和真正的核战略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无非是美国对外侵略扩张的理由。
美国前国务卿鲍威尔
而且对于一些稍微有能力的对手，先发制人根本就是行不通的。都不用考虑真正的大国，你就看伊朗这样的中型国家。今年的伊以冲突中，即便伊朗被以色列渗透成了筛子，被提前摧毁了大量的人员和武器，仍然保留了足够多的反击能力，让不少导弹突破了美国的拦截系统打击到以色列的目标。至于美国出动B2对伊朗核设施的打击，如果真有多少效果，你就不会看到那些说真话的美国官员被特朗普政府气急败坏地解职了。
所以这些年来，美国人的核战略基本上就是一边吃着冷战的老本，一边不断地撞墙，然后再去走冷战时期大家已经走过并且不打算再走的老路，假装历史从没有发生过。你可以一本正经地把他们的报告都翻出来指望能分析出什么东西，但你真正能读到的只有他们在物质和意识层面的双重迷茫。每个政府上来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但没人真的去做什么，而当他们真的想做什么的时候，大概只会让形势更糟。
当美国人赢得了冷战，以为自己的安全可以建立在为所欲为的基础之上，但随后的结果就是美国从各种意义上都变得更不安全。
而特朗普政府对核武器的态度不光对全世界是危险的，对美国自身也是危险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理解核武器的意义，也不理解使用和发展核武器需要怎样的系统工程，这些东西离现在的美国太远了。
当特朗普政府急着回到冷战时期搞军备竞赛，想要搞点新的核武器，或者建立所谓的“金穹”防御系统的时候，不光是让世界重新陷入危险的军备竞赛，也意味着美国需要管理和维护的老旧核武器以及核设施得不到足够关注。而照着这条路继续发展下去，让不负责任的政府掌握着疏于维护的核武器，最后的结果恐怕不会很好看。
而这些对特朗普政府都不重要，他们只是把核武器视为某种能够用来“赢”的玩具罢了。
但核战略的基本理念，从来就不是赢。美国这些年的历史已经充分地说明了，越是想要赢得所谓核战争，越是会把自己的资源和战略投入到错误的地方，进而削弱自身的安全。
美国人真正需要关心的不只是中国的核武器发展，而是要去理解中国的核武器理念，理解为什么中国要反复强调“核战争打不赢也打不得”，为什么有底气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