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代睿
失去自由21年后，58岁的赖和平刑满释放。
2025年8月18日，回到江西省吉安市遂川县桃坑村，他既不认识回家的路，也认不出自己的家。离家那年，大儿子赖兆峰只有14岁，一家人住在他盖的土房里。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儿子在外打工，把房子翻修成了二层砖房。
接他回家的亲戚发现，赖和平已不会说当地方言。漫长的牢狱生活，让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与人交流变得困难。“在监狱里都说普通话，家乡话讲不来了，要慢慢适应”。赖和平告诉封面新闻记者，回家后先祭拜了去世的父母，之后去看望一些亲戚。
赖和平父母分别于2017年和2018年去世，未能看到儿子出狱。赖和平说，没能孝敬父母，送父母最后一程是这辈子最大遗憾。
刑满释放后的赖和平在自家院子里 受访者供图
案 发
赖和平案事发21年前，曾被封面新闻等多家媒体报道。
2004年春节前夕，遂川县蕉湖村发生血案，独居老人卢桂秀死在家中，警方在尸检报告中推断其头部至少遭两种钝器打击。
赖和平对记者表示，死者是他的远房亲戚，小时候还曾去拜年，按辈分叫她姨妈。
因当时临近过年，案件影响很大。一位参与办案的时任该县刑警大队民警对记者回忆，县公安局专门成立专案组，以刑警大队为主力，还从派出所抽调了大量警员。
“最开始刑警大队介入，搞了几天没线索，为扩大（搜索范围），就增加警力，从各派出所、中队抽调人。”这名前警察回忆，他当时负责外围调查，到附近村挨家挨户排查。多名附近村庄村民对记者证实，当时确有警察上门。
几天后，距卢老太家约一公里的桃坑村，37岁的赖和平被带走。他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六日。
入狱前的赖和平 受访者供图
刚开始，他以为只是叫他去了解情况，便骑着摩托车载着两位民警去乡政府。天色已晚，山村没路灯，一名民警用手电给赖和平照明。之后，赖和平被停在乡政府的警车带到县刑警大队，摩托车被作为涉案工具扣押。
前述警察回忆，警方之所以怀疑赖和平，是因他口碑不好，有村民反映他平时爱打牌，有小偷小摸习惯。
妻子张世英称，赖和平曾是老实人，由于生病没法干农活，就会“去偷一点点”。有一次，他去县城看病，旁边人的钱掉出来，他拿了没承认，对方报警，他被关了三天。这事在村里广为人知。
认 罪
一审判决认定，2004年1月11日晚9时许，赖和平骑摩托车到卢老太家行窃，卢老太被惊醒，赖和平持木棍和柴刀将其杀死。离开时，拿走500多元和银梳子等物品。
赖和平回忆，在刑警队，警方先让他回忆案发那几天去过哪里，跟谁在一起。两天后，警方向他出示张世英的证言。证言中，妻子承认赖和平表示杀了卢老太。
一审判决书中张世英称，2004年1月11日晚10点左右，赖和平骑摩托车出去，次日凌晨3点回家，上床后浑身发抖，张世英一再追问，赖和平说“为谋钱，杀了卢桂秀。”
警方认定的赖和平作案工具之一——摩托车 谢凯摄影
张世英对记者表示，当时指认丈夫实属无奈。她回忆，赖和平被抓走第二天，她也被带走调查。两天后，两个儿子也被带走。
赖和平在申诉状中表示，警方逼其按张世英所说内容讲，以保证供述与证人证言一致。
“当时已大年三十，他们对我说，如果不交代，就不放你老婆回去”。赖和平回忆，当时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为让妻子回家，只能承认杀人。
遂川县刑警大队在向吉安市检察院做的《关于赖和平抢劫案侦查情况有关说明》中承认，“元月20日晚，向赖和平播放张世英录音资料，赖和平对抢劫、杀人过程做了交代。”不过，说明中否认诱供。
二十多年后，已出狱的赖和平对记者说，他至今不清楚卢老太到底哪天遇害的。他回忆，那段时间有两晚曾出去，都是朋友骑摩托车接他去打麻将，都在12点前回到家。
根据赖和平讯问笔录，前几次供述中均表示当晚未外出，从第七次开始，承认出去过及杀死卢桂秀，但回家时间从夜里11点、12点到凌晨1点，多次反复。对作案工具，先说从家里带的起子（注：改锥），后又说从卢老太家拿的菜刀，后又说是圆木棍。
“赖和平在公安机关作了28次供述，但很不稳定，甚至连基本作案时间、工具都没说清”，赖和平代理律师张进华表示。
矛 盾
张进华认为，除赖和平本人口供和证人证言外，没有客观证据指向其有作案嫌疑，且提供证言的证人都不是直接目击证人。
其中一份对赖和平不利的证言来自邻居。一审判决显示，王某、刘某夫妇证明，2004年1月11日晚9点多曾听见摩托车声音，判断是赖和平骑摩托出去，次日凌晨3点左右听见摩托车声音，判断是其回家。
赖、王两家住在一个山坡，王家在前，赖家在后，相距十几米。案卷中，署名刘某并按有指印的笔录显示，刘某在接受警方询问时称，事发当晚听到赖和平的摩托车从大门口经过，凌晨3点左右，其丈夫听到摩托车往坪上走。
遂川县桃坑村，右侧房屋为赖和平家，左侧房屋为证人刘某夫妇家 谢凯摄影
邻居证言将侦查方向指向赖和平。警方在向吉安市检察院做的一份书面说明中提到，之所以锁定赖和平，是由于排查中刘某夫妇反映听到其摩托车外出。
接受警方询问时，刘某称两家没矛盾。2019年，刘某接受记者采访时坚持这一说法。在她看来，两家关系很好，“没吵过架，见面还有说有笑”。
刘某同时否认夫妇二人曾指认赖和平有作案嫌疑。她对记者回忆，警察并未单独找过他们，她也没跟警察说过什么，“家附近经常有摩托车过，不能确定是谁的。”
对此，赖和平提供了不一样的说法。他回忆，此前王家并不住附近，案发前一两年搬到前面空地，那里曾是赖家水稻田。因土地纠纷，两家发生矛盾，并有肢体冲突。在赖和平看来，纠纷后，虽然两家人见面还“装着笑脸”，但心里都知道有矛盾。
记者注意到，赖和平案移交吉安市检察院后，曾退回遂川县公安局补充侦查，并提出多个疑点，包括为何时供时翻、供述作案工具与法医鉴定存在矛盾。“这说明当时检察院确实发现一些问题”，前述曾参与办案的警察分析。
吉安当地律师朱中道曾帮赖和平申诉，他在2009年写给江西省检察院的申诉材料中质疑，遂川县公安局曾在案发现场提取到疑似嫌疑人的血指印，但并未做出鉴定。
对此，在一份盖有遂川县公安局公章的情况说明中，该局刑警大队称确曾发现一个附有血迹和毛发的木棍，上有残缺血指纹纹线，后送吉安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技术大队送检。“但因木棍上血迹太多，指纹纹线及特征太少，没有比对鉴定价值，不能由此认定或否定犯罪嫌疑人。”
刑警大队还解释为何没提取到嫌疑人指纹，该大队书面回复称曾组织技术人员对可能留有指纹的地方反复搜索和显现，重点对门、五斗桌、衣柜表面及桌柜内物体进行显现，均未发现可疑指纹。
张进华指出，勘查人员现场提取了两把菜刀、一根木棍、一把柴刀，其中菜刀和木棍、柴刀有明显血迹，但侦查机关并未送检。遂川县刑警大队在另一份情况说明中解释，尸检中发现卢老太身上并无抵抗伤，且多处损伤为严重致命伤，可致其当即死亡，案犯并不会在上述工具上留下血迹。“对上述工具上的血迹鉴定无实际意义，所以并未送上级机构鉴定。”
申 诉
一审宣判后，赖和平上诉。2004年12月16日，江西高院二审裁定，维持原判。
那年冬天，赖和平被押送位于南昌的江西豫章监狱服刑。入狱后，他开始向法院、检察院申诉。他回忆，驻监检察官曾找其做过笔录。
2020年，赖和平的代理律师向江西高院补充提交申诉材料，其中包括委托法医重新做的尸检报告。报告认为，死者死亡时间为尸检前24小时内，比原尸检报告认定时间推后12小时，“足以推翻原判决认定的作案时间”。
2023年2月，江西省检察院受理赖和平案申诉，成立由时任省检专职委员冯祖强带队的办案组。办案检察官曾到遂川县复查，约见张世英，并到监狱找赖和平了解情况。
案发现场房屋原址 代睿摄影
2023年7月11日，省检察院做出刑事申诉结果通知书，驳回申诉。通知书认为，原审认定赖和平构成抢劫罪的在案证据能相互认证。供述的作案细节能与现场勘查笔录、现场照片、刑事科学技术鉴定书等相印证。“这些作案细节隐蔽性强，非亲身经历不能知晓”。
对申诉被驳回，赖和平的代理律师罗金寿表示，除其有罪供述外，没有其他证据证明抢劫杀人。他是否到过现场、是否盗窃财物、是否杀人等主要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如果有一份证据能证明赖和平到过犯罪现场，我就劝他认罪服判，不再申诉”。罗金寿在复查结果答复会上表示。
2024年，赖和平委托律师向最高人民法院第三巡回庭提交申诉。他表示，申诉这条路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改判无罪为止。
赖和平案时间线
2004年1月11日 江西省吉安市遂川县套坑村发生命案（注：案发时间为警方推断时间）
2004年1月17日 赖和平被警方带走
2004年1月18日 被遂川县公安局刑拘
2004年1月30日 遂川县检察院批捕
2004年7月20日 吉安市检察院对赖和平提起公诉
2004年8月6日 吉安市中院开庭审理
2004年9月21日 吉安市中院一审判决赖和平犯抢劫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2004年9月28日 向江西高院上诉
2004年12月16日 江西高院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2018年8月 委托律师向江西高院提交申诉材料
2022年4月14日 江西高院驳回申诉
2023年2月 江西检察院受理赖和平案申诉
2023年7月11日 江西检察院驳回赖和平申诉
2024年4月 委托律师向最高法第三巡回庭提交申诉材料
2025年8月18日 刑满释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