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59岁的蒋巧云离家外出，跳进了附近公园的池塘。她在浅水区游了两分钟后，站起来向深水区走去，直至被水淹没……
溺水身亡的蒋巧云，是湖南衡阳的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平常由其丈夫曾凡雄照管。她离家出事那天，曾凡雄被羁押在拘留所——衡阳县公安局认定他收购了2台被盗电机，对其行政拘留3日。
曾凡雄与妻子蒋巧云的合影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此事发生在2023年5月。因为自己被拘留以及妻子死亡一事，曾凡雄先后两次把衡阳县公安局告上法庭。
2024年3月，衡阳铁路运输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为警方处罚曾凡雄的事实不清、主要证据不足并违反法定程序，撤销相关处罚决定，判衡阳县公安局赔偿被违法拘留的曾凡雄约1310元。此后的二审维持原判。
被拘留一案胜诉后，曾凡雄再次起诉衡阳县公安局，他认为警方违法关押他导致其妻子失去监护而意外死亡，要求赔偿死亡赔偿金、丧葬费等费用。一审法院审理后认为，蒋巧云在丈夫被拘期间意外死亡，其直接原因是对她的照料的缺失；其子在得知父亲被拘留的情况下，负有监护母亲蒋巧云的法定义务。因此，蒋巧云的死亡与曾凡雄被违法拘留之间，没有法律上的因果关系。
法院驳回原告的行政赔偿请求。
一审宣判后，曾凡雄等人提出上诉。2025年7月，衡阳市中级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衡阳县公安局当年对曾凡雄作出的行政处罚决定
“收赃”之诉：是否明知赃物？法院认定证据不足
1963年出生的曾凡雄是衡阳市祁东县人，年轻时曾务农、打工。案发十多年前，他在县城祁丰社区的自建房一楼开废品收购店，起初收购废纸、塑料等，后来主要收购电动机等废旧机电产品。
2023年5月25日，衡阳县公安局关市派出所的民警来到祁东县，将正在家中的曾凡雄带走。原来，四个月前，曾凡雄收购了2台电机——警方认定这2台电机是一起盗窃案的“赃物”，系被犯罪嫌疑人从某矿业公司盗得。
当年5月26日，衡阳县公安局对曾凡雄作出《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据该文书记载，警方查明：2023年1月19日，犯罪嫌疑人陶某、唐某从衡阳县关市镇某矿业公司偷来2台电机，以2640元的价格卖给了曾凡雄。曾凡雄收购后发现这2台电机是盗窃而来，但其没有退回电机，也未向公安机关报案。
曾凡雄当年经营的废品收购店
衡阳县公安局援引治安管理处罚法的相关规定，对曾凡雄行政拘留3日，并罚款200元。
关市派出所民警调查曾凡雄“收赃”案期间，发生了“了难费”风波。据湖南电视台都市频道报道，曾凡雄的儿子当时通过中间人向派出所民警送2.5万元“了难费”，相关民警只承认收了4000多元且是用于退赔和交罚款。后来衡阳县纪委监委介入调查，涉事民警分别受到免职、诫勉谈话等处理。
2023年7月，被警方拘留3日的曾凡雄申请行政复议。衡阳县人民政府作出行政复议决定，认为公安的相关处罚决定认定事实清楚，但程序违法——民警跨县传唤以及扣押电机的程序不合法。
2023年9月，不服行政复议决定的曾凡雄，以衡阳县公安局和衡阳县政府为被告提起行政诉讼。曾凡雄称，他并不知道所购2台电机属赃物，公安机关认定事实不清，处罚明显错误。
衡阳铁路运输法院的一审判决书（部分）
衡阳县公安局答辩称，据曾凡雄供述，他当时收购2台电机后，涉案人员告诉他还有好多电机，可以晚上开车去拖——他那时便知道电机是盗来的，但没有将电机退回对方，也未向公安机关报告；警方对曾凡雄的处罚只是程序上存在瑕疵，但不影响最终处理结果。
曾凡雄对以2640元收购2台电机的事实无异议，此案争议焦点是他“是否明知”涉案电机是赃物。
经过审理，衡阳铁路运输法院认为：本案能证明曾凡雄“明知2台涉案电机是赃物”的证据，仅有其本人的陈述，且与相关涉案人员的陈述意见存在矛盾；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相关规定，只有本人陈述而没有其他证据证明的，不能作出治安管理处罚决定；衡阳县公安局对曾凡雄的行政处罚属认定事实不清，主要证据不足，适用法律错误。
蒋巧云跳入池塘的监控视频截图
对于衡阳县公安局的执法程序问题，衡阳铁路运输法院认为，办案民警未履行跨县级区域协作手续，且未使用传唤证而传唤曾凡雄，该程序违法；此外，扣押涉案2台电机未制作扣押清单及现场笔录，且没有见证人签名，扣押程序违法。
2024年3月，衡阳铁路运输法院作出一审行政判决：撤销衡阳县公安局对曾凡雄作出的行政处罚决定，撤销衡阳县政府的相关行政复议决定，由衡阳县公安局赔偿曾凡雄被违法拘留3日的赔偿金1310.67元。
一审宣判后，衡阳县公安局和衡阳县政府提出上诉。当年5月，衡阳市中级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此案判决生效后，衡阳县公安局撤销了相关行政处罚决定，并向曾凡雄支付了赔偿金。
被违法拘留一案胜诉后，曾凡雄再次起诉衡阳县公安局——因为他妻子意外死亡的事。
蒋巧云的《残疾人证》
“死亡责任”之诉：激辩“因果关系”，原告索赔被驳回
当年因“收赃”被拘留3日后，曾凡雄走出衡阳县拘留所——而就在他被释放的一天前，他的妻子蒋巧云溺水而死。
曾凡雄的女儿曾雅琦记得，2023年5月29日那天，她去拘留所接父亲，回来的一路上不敢透露母亲出事。等到了家，给父亲吃了降压药和速效救心丸后，她才说出母亲死亡一事。
比曾凡雄小一岁的蒋巧云，是在当年5月28日离家外出的。
监控视频显示，当日上午，蒋巧云来到离家不远的黄花公园，走近公园内的一口池塘，然后跳了下去。在混浊的池水中，她先在浅水区游了两分多钟，然后站起来向深水区走去，直至池水淹没头部……
事发后，警方的相关证明显示，蒋巧云之死“排除他杀”。
曾雅琦说，母亲平常都是由父亲照料，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当时我父亲被拘留已经两天没回家，她可能以为死在外面了，所以才去寻了短见。”
蒋巧云是一名精神疾病患者。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的诊断书显示，她在2018年被查出患有精神分裂症，医生给她开了药，医嘱提醒“药物专人保管，督促按时服药”。另有《残疾人证》载明，蒋巧云是精神残疾人，残疾等级为贰级。
祁东县祁丰社区居委会出具书面证明称，蒋巧云系不能辨认自己行为的严重精神病人，法定和指定监护人都是其丈夫曾凡雄。
因蒋巧云意外死亡一事，2024年11月，曾凡雄及其子女起诉衡阳县公安局，要求赔偿死亡赔偿金、丧葬费、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共计约140万元。
原告曾凡雄等人称，公安机关违法关押曾凡雄，致使蒋巧云精神受到刺激，失去监护而死亡；蒋巧云的死亡是公安民警对曾凡雄粗暴执法、违法关押所导致，与公安违法行政具有直接因果关系。
衡阳中院的二审判决书（部分）
在一审庭审时，证人邓某出庭陈述称：警方带走曾凡雄时，蒋巧云也在现场；当时自己在曾家玩，他和曾凡雄的儿子曾飞告诉民警，蒋巧云有精神病，于是便衣民警拦着蒋巧云不让她靠近；曾凡雄被带走前，民警没有交代照顾蒋巧云的细节；后来曾飞去了派出所，嘱托邓某看着蒋巧云不要到处跑，邓某等到第二天曾飞回家后才离开。
衡阳县公安局答辩称，蒋巧云的死亡是由于自身原因和其家庭监护人曾飞失职，与警方的行政行为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针对此案，一审法院指出，获得行政赔偿的前提是合法权益受到违法行政行为的侵害，且违法行政行为与损害后果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衡阳铁路运输法院审理查明：衡阳县公安局民警带走曾凡雄时，其同住长子曾飞（放假在家）目睹了该过程；第二天民警送曾凡雄去拘留所途中，让曾凡雄打电话告知了曾飞其被拘留3日；曾飞的朋友邓某离开曾家后，在曾凡雄被拘留期间，曾飞独自一人照看蒋巧云；当年5月28日上午，蒋巧云外出至公园跳水溺亡。曾飞当日中午才发现母亲已独自离家。
衡阳铁路运输法院认为，虽然蒋巧云的日常生活由其丈夫曾凡雄负责照顾，但其成年子女在目睹曾凡雄被带走并得知其父被拘留3日后，对蒋巧云负有赡养、扶助和保护的法定义务，故蒋巧云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独自外出、跳水溺亡的后果，与衡阳县公安局对曾凡雄作出的违法行政行为不存在因果关系。
2025年3月，衡阳铁路运输法院作出一审判决，驳回曾凡雄等人的行政赔偿请求。
一审宣判后，曾凡雄等人上诉至衡阳市中级人民法院。
经审理，衡阳中院认为：曾凡雄因被违法行政拘留受到侵害，其损害已依法获得国家赔偿；患有精神疾病的蒋巧云在丈夫被拘期间意外死亡，其直接原因是对她的照料的缺失，而非对曾凡雄的行政拘留行为；曾飞在得知父亲被拘留的情况下，负有监护母亲蒋巧云的法定义务。因此，蒋巧云的死亡与曾凡雄被违法拘留之间，没有法律上的因果关系。
2025年7月21日，衡阳中院作出二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本 期 编 辑 邢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