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下公立医院后，原副县长非法集资近7亿
2002年，在辰溪县人民医院的经营“举步维艰”之际，曾担任该县政协副主席、副县长的商人滕树良接手了这个“烂摊子”，把医院“租”了下来，租期长达40年。
然而，20年后，经营医院的滕树良却被指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牵涉至少400个家庭。
辰溪县位于湖南省怀化市，曾系省级扶贫开发重点扶持县。多名受访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初，为了募集卫生事业发展资金，辰溪县政府启动了县人民医院的租赁改制，由此诞生了放眼全国也为数不多的案例——将公立医院的经营权外包给企业。
不过，该医院被出租后仍属公立性质，无法抵押贷款，滕树良等人也陷入了资金的周转困境。后来，他们以辰溪县人民医院建设住院大楼、增加医疗设备等需要资金为由，对外“融资”：首先向医院内部职工个人借款，然后又扩大到向社会个人借款，金额从几万元到几百万元不等，直至“爆雷”。2022年，辰溪县政府决定收回县人民医院的经营权，滕树良等若干经营者纷纷涉案。
近日，滕树良等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案二审宣判。滕树良被判处有期徒刑16年，另一主犯米晓慧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他们被指控在2005年至2022年间，非法集资近7亿元。
公立医院租赁改制
公开资料显示，辰溪县人民医院始建于1956年，是辰溪县最大的公立性综合医院。
但在本世纪初，该医院的经营情况并不乐观。2005年，媒体报道了辰溪县人民医院的医疗改革经验。文章中称，该医院是全国首家租赁制医院。
文章还提到“到2002年2月，辰溪县人民医院外欠债务负担已达2000多万元，而其所有资产800多万元，严重资不抵债。”
据介绍，当时辰溪县的一位县领导表示，县里并不是不愿意给予更多的投入，但辰溪的财政状况实在非常困难。
2000年，国务院发布《关于城镇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指导意见》，“鼓励各类医疗机构合作、合并，共建医疗服务集团”。借此，辰溪县采取了更为大胆的做法，滕树良由此入局。
出租前的辰溪县人民医院。图片来源/受访者
滕树良系辰溪县本地人，1954年出生的他，在恢复高考后考入衡阳医学院，又进入辰溪县人民医院工作担任外科医生。此后他转入仕途，历任辰溪县政协副主席、副县长，1993年下海经商，曾建立一所小型医院。这份涵盖从医、从政、从商的多元经历，让他成为该项目的合适人选。
2002年3月13日，时年48岁的滕树良，与商业伙伴米晓慧一同从辰溪县相关部门手中，拿下了县人民医院为期40年的租赁权。
辰溪县卫生健康局（原卫生局）与辰溪县卓越置业管理有限责任公司（2003年成立，2019年变更为湖南博仁医院管理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为滕树良）签订了《辰溪县人民医院租赁经营合同书》，将县人民医院交由该公司经营管理。
合同中提到，租赁后的辰溪县人民医院仍属公立非营利性医疗机构，其所有的资产权、地位、职能及隶属关系不变。
合同规定，卓越置业承担医院1350万元的债务；两年内建好高标准的门诊大楼；承租人在租赁期内添置的一切器械、设备、仪器、房屋产权，门诊大楼内一切医疗设施全部归医院所有。
有了注资，辰溪县人民医院的发展开始步入正轨。据报道，改制当年，医院的业务收入就翻了一番。2018年，该院跻身二级甲等医院行列。
不过，同样是在2018年，辰溪县人民医院与县中医医院推行的“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租赁模式改革，被省委巡视组纳入该县“民生问题短板”的整改清单，要求保持公立医疗机构服务功能公立性。
提前收回医院
在被要求整改后，辰溪县卫生健康局曾于2021年度工作总结中公开回应，字里行间表达无奈：“我县积极整改，前后开展了几轮清产核资、财务审计等相关工作，但由于两家医院资不抵债，终止租赁难度较大。目前，医院运行艰难，职工工资待遇、福利难落实，医护人员工作不安心，人才流失严重。”
作为一家事业单位，辰溪县人民医院被破例贴上了“资不抵债”的标签。随着调查的深入，该医院的集资历史也逐渐浮出水面。
多名受访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接手医院后，滕树良等人便开始筹措医院运营所需资金。
从2005年开始，滕等人以辰溪县人民医院需建设住院大楼、补充医疗设备、引进高精端医疗技术人才等名义，对外“融资”。先从医院内部职工个人借款起步，随后逐步吸纳社会人员参与，金额区间从几万元覆盖至几百万元。这一过程中，辰溪县人民医院逐渐演变为一个特殊的集资主体。
据债权人林洋（化名）讲述，2012年，他经同学和亲戚介绍，将28万元存款借给了医院，借款期限为两年，月息一分五厘，后减少为一分。直至2021年他要求医院还款时，合计已借给医院130多万元。
和林洋一样，多名要求医院还款的债权人被告知“医院资金紧张”，至今未拿回款项。
一名接近医院的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18年，当地政府曾就收回医院问题与滕树良有过洽谈，后者要价3个亿，双方未谈拢。据受访者介绍，正是在2018年左右，辰溪县人民医院逐渐“还不上钱”。
2022年3月12日，辰溪县卫生健康局宣布提前收回医院的经营权，并要求卓越置业公司承担租赁期内产生的一切债务。该局引用了2021年1月1日起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705条规定：“租赁期限最长不得超过20年，超过20年的，超过部分无效。”
“县人民医院收回后遗留问题较多，融资经营、民间债务、科室外包、人员管理等问题牵涉面广。”在该年的工作总结中，辰溪县卫生健康局提到。
2022年11月18日，辰溪县纪委监委将滕树良移送至公安部门刑事拘留。次月，滕树良被批捕。
2023年5月31日，辰溪县人民检察院发布关于犯罪嫌疑单位湖南省博仁医院管理有限公司(原卓越公司)、犯罪嫌疑人滕树良、米晓慧等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案件进展的公告。
“县人民医院向民间集资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张洋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一名县领导在接待债权人代表时曾坦言：“我们知道前期确实有不少人给医院借过钱，但没想到有这么庞大的债权人团队。”还有县领导提到，公立医院不可能走破产和清算路线。
至案发时，债权人经初步统计有400多人，涵盖医院职工、普通社会人员，其中也有不少公职人员，资金规模达到2亿多元人民币。
中国新闻周刊获悉，2023年11月，滕树良提出了一份还款方案，承诺三至五年内全部还清。他还表示，恳请政府考虑与博仁公司或其本人续订租赁经营合同或重新签订承包经营合同。
非吸金额近7亿元，谁来还钱？
2023年10月，本案在辰溪县人民法院开庭，包括滕树良、米晓慧在内，共有8人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诉，滕、米及医院财务部门的两名负责人还涉嫌职务侵占罪。
2024年10月，本案迎来一审判决。滕树良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并处罚金二十万元，没收财产二十万元；米晓慧被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四年，并处罚金二十万元，没收财产十万元；曾担任医院院长的滕某凯（滕树良亲属）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和犯虚开发票罪，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并处罚金八万元。
其他五人被判处缓刑到四年六个月有期徒刑不等。后滕树良提起上诉。
法院一审查明，米、滕等人在人民医院的院务会上要求院务会成员向医院内部职工及社会公众宣传，以人民医院的名义吸收存款，承诺以1—3分月息为诱饵。
中国新闻周刊从多名债权人处获悉，滕等人向他们开出的借据均有米、滕二人签字，并盖有医院公章。
法院还查明，卓越置业财务账户在公司存续前期与辰溪县人民医院财务账户长时间段混同，直到2017年才分开。不过，法院认定卓越置业为一家空壳公司，因此不构成单位犯罪。
值得注意的是，滕树良所涉刑事案件并未将辰溪县人民医院列为犯罪嫌疑单位。一审判决书显示，法院认为：个人行为不代表医院意志，医院不构成犯罪。
中国新闻周刊获悉，8月初，怀化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判决：刑事量刑维持一审原判，仅调整部分事实认定，增加了涉集资参与人的退赔数额。
经法院认定，滕树良个人从医院侵占资金3200多万元，同时取得利息近1200万元。米晓慧侵占医院2700多万元。这些资金，部分被二人用于其他商业投资，部分再出借医院赚取利息。
法院查明，在近17年的时间里，上述被告人向社会公众1354名单位及个人吸收存款69601.19万元。
判决书显示，已登记的集资参与人有426名，申报、登记非吸金额2.1亿元，申报、登记未退还本金1.99亿元；申报、登记退还本金1500多万元，向426名集资参与人已经支付利息1.23亿元，扣除支付利息及退还的本金外，造成342位集资参与人经济损失9335.48万元（一审仅认定7047.9万元）。
法院还了解到，在集资事件中获利的债权人有84位，获利金额1773.8万元。医院累计向822名集资参与人支付超过本金以外的利息10144.39万元。
上述9335.48万元由谁偿还？怀化中院同样认为，还款主体是滕、米二人，而非医院。本案查封、扣押、冻结、追缴的财产在依法处理后，优先退赔给集资参与人，剩余部分返还给辰溪县人民医院。
判决书中还明确提到，辰溪县卫生局与滕树良等人签订租赁合同的行为，实为变相出借《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且存在利用非营利性医疗机构经营牟利的情形，因此该租赁合同从签订时起即不具有法律效力。
记者：陈威敬
编辑：胡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