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外包儿女”的老人:“我只是蹭一下他们的陪伴,就像蹭网一样”|深度报道
采写/李慧凝 刘圆圆
编辑/计巍
当陪伴老人成为可购买的服务 资料图|视觉中国
今年9月,一种名为“外包儿女”的服务在社交媒体上走红。提供服务的人可以陪老年人看病、聊天、遛弯、买菜,还可以给老年人“撑腰”、调解矛盾,成为那些子女不在身边的老年人的“依靠”。
当陪伴成为可购买的服务,“外包儿女”真的能成为老年人的依靠吗?作为正在寻找和已经建立这种关系的老年人,他们的哪些现实和心理需求被这种服务回应?他们又如何定义这种关系?
在采访中深一度发现,有人会在自己五十岁出头,甚至四十多岁时就开始为自己寻找可以养老的“儿女”。这其中,有的人因为唯一的子女定居国外,有的因为独身。
为了“养成”这种特殊的关系,这些“未老”的老人会把雇佣关系逐渐过渡到“类似亲人”的关系,例如,去主动帮助“儿女”,给予资源上、经济上的支持,并且不求即刻的回报,“只为积攒点人气,希望将来能有人为自己帮忙”。
相比于“外包儿女”这个词,也有人更愿意称这种关系为“共享儿女”。“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孩子,我只是‘蹭’一下他们的陪伴,就像蹭网一样。”
某社交网站上,提供“外包儿女”服务的帖子
外包儿女成为“风口”?
在深一度寻找购买这种服务的老年人的过程中,首先发现的却是各种试图提供服务的人,他们远远多于寻找服务的人。这些“服务方”在社交媒体上以“外包儿女”“陪老人”等关键词发帖,其服务包含了从日常陪伴、贴身随行、陪诊就医,到定期赴养老院探望等多种类型。采访中,有发帖者表示,自己“想试试水”。
陆俊生活在青岛,觉得这种服务在当地市场有潜力,并在9月初进行了试水。除了在线上做宣传,陆俊还跟线下居委会合作,他对接了周围小区的70多个楼长,向他们发传单,讲服务内容。“社区主任还挺支持,说很多老年人需要这个。”陆俊说。
周伟之前做工程建设,今年4月离职。之后他注意到成都在大力推进陪诊师培训,便报名参加。从事陪诊工作后,他发现了对老年人的服务不止“陪诊”,还有很多可以做的内容。
更早的时候,周伟也有过从事与“外包儿女”类似的想法,当时想的是针对农村留守老人和儿童。周伟观察到,不少农村老人子女虽多,但不能时时在身边。
阿水的团队最早开启这一业务是在五个多月前。委托来自一位70多岁老太太的女儿——她在南方工作,没有办法常回家。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身边又没有可以随时帮上忙的年轻人,在社交平台上,她联系到提供贴身保护服务的阿水团队,希望他们能够定期去探望母亲。之后她趁着回老家探亲时与阿水在线下见了面,敲定了这件事。
“第一次做这个业务的时候感觉挺慌,也没有可以参考的(先例)。”阿水回忆道。他们以女儿朋友的身份上门拜访,老人很和善,就是静静地听着、应着,“也容易打开话匣子”。服务结束后,再路过老人家时,阿水还会顺路上去“瞅一眼”。
在阿水接触到的相似业务中,多为儿女因各种原因不能频繁回家探望,希望在这期间能有人多陪陪老人。
大部分服务提供的是情绪价值。“就是陪聊天,现在老人不就是孤独嘛?话匣子一打开,都不用你自己讲什么,听老人讲就行了。”阿水说。
除了孤独,一些更加具体的现实问题,也是让儿女和晚辈们感到力所不能及。
自从四年前父亲去世后,赵静就始终在担心母亲的生活。赵静生活在福州的一个县级市,母亲则独自居住在离她家2公里的一处老小区,母亲的生活能自理,但由于腿脚不便,加上小区没有电梯,上下楼梯对她来说十分困难,去医院看病更不方便。
孩子两三个月大时,赵静忙于照顾新生儿,去看望母亲的次数明显减少,又恰逢母亲腿脚不便的问题突然加重,下楼成了问题。“那个时候母亲情绪特别低迷,出现了抑郁倾向,就想着要是有人陪她聊聊天,扶着她下楼散散步就好了。”赵静说。她希望能有这样一个人来帮助她和母亲。
陈芳也在寻找这样的人来支持自己“养老”。只不过她现在年龄不大,身体尚好,但是考虑到唯一的孩子定居国外,她要给自己未雨绸缪。
在社交平台上一则题为“陪老人过充实的生活是我的责任”的帖子下面,陈芳留言:这个真好,可惜远了点,我很需要。
当时,陈芳正在南半球看望自己的女儿,刚陪外孙女过完3岁生日,计划10月23日回国。自退休起,陈芳每年都会定期前往国外看望女儿。
陈芳与丈夫在宜昌某高校工作,她于去年6月退休,在那之后,她开始考虑自己与丈夫的养老问题。
这种焦虑源于几年前“一人生病,全家瘫痪”的经历。
那时,陈芳住院做胃息肉手术。做无痛胃镜需要全麻,必须家属陪同。丈夫白天在医院陪护,晚上要回家中照看四只狗。“医生还开玩笑问,”陈芳回忆,“老婆重要还是狗重要?”在陈芳看来,狗独自在家可能会扰民,必须有人照看。也因此,住院时,她大部分时间独自一人,“我倒无所谓,像个女汉子一样。”
在那之前,丈夫也有一次生病住院的经历。这使得“女汉子”陈芳意识到有必要考虑养老问题了。但有谁能替代女儿来支持自己的老年生活呢?
2024年中国统计年鉴显示,2023年全国老年人口抚养比达22.57%,在北京、天津、上海、湖北、山东、四川、辽宁等地,老年人口抚养比超过少年儿童抚养比。
53岁独身的吴薇也在为自己寻找“儿女”。她坦言,自己需要年轻人的陪伴,自己的长辈更需要这种支持。
在吴薇的家族中,老人很多。家族中的晚辈大多无人能分身照顾老人,“优秀但用不上”,他们或在外地工作,或忙于自己的小家庭。
同时,晚辈面临的养老压力也较大:吴薇哥哥的独生女目前常年在国外,在吴薇眼中,即使侄女回来,也无力承担照顾众多长辈的责任——她需要照顾自己的父母、奶奶、姥姥,单身的小姨妈,以及不久之后就要退休的吴薇。
吴薇说,家中急需一个“啃老”的孩子,但目前没有。
从2011年开始,吴薇开始积累自己的“儿女”资源。
相比于保姆或者护工,有人更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来照顾自己 资料图|视觉中国
“蹭”一下他们的陪伴
今年上半年起,陈芳尝试通过各种途径寻找适合的养老方式。
她在网上发帖询问“大家是怎么养老的”,回应者很少。有人评论,“你这么年轻就打算让小孩养你老啦。”
她也通过宜昌本地的朋友寻找合适的人选,但对方也觉得她想得太早:现在才五十几岁,有些事情是要躺在床上以后才想的。陈芳解释说,他们在宜昌没有亲戚,也不可能事事都麻烦朋友,“不想等事情到眼前了再想办法。”
相比于保姆或者护工,陈芳更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来照顾自己。她认为自己现在身体尚好,不需要专人长期陪伴,也希望有自己的空间。在了解到一些护工的负面案例后,她觉得不如“培养”一位可以付出真心的年轻人。
对于如何与这个“信得过的人”相处,陈芳想象的理想状态是:平时像家人一样往来,不需要经常在身边,有事能来帮忙。她也愿意在对方需要时提供帮助,比如帮忙照料孩子或者辅导作业。
吴薇让这种想象走进了现实。
大约十年前,吴薇开始以每次至少两百元的费用,请生活在天津本地的年轻人为自己提供陪伴服务。这其中既有心理上的陪伴,也有对于实际生活的帮助。
在日常生活中,遇到投缘的年轻人,吴薇会主动加微信保持联系,给自己孤单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他们会的,我不会,互补呀。”在她看来,有孩子的花钱养大孩子,没孩子的花钱请孩子陪伴,“都是很正常的事”。
相比于“外包儿女”这个词,她更愿意称这种关系为“共享儿女”。“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孩子,我只是‘蹭’一下他们的陪伴,就像蹭网一样。”
在吴薇看来,和无法分割的血缘关系相比,这种“共享儿女”的关系更多建立在两厢情愿的基础上:彼此喜欢,可以继续联系;彼此不喜欢,关系可随时终止。
到目前,吴薇已经结识了七八个与她保持长期联系的年轻人,关系也由开始的雇佣模式,逐渐变成了“亲情般的往来”。
吴薇说,一些年轻人与她相处三四个月后,开始觉得“来一次付一次钱”的形式显得很生分,于是按次付钱的方式变成了逛街时吴薇为他们买合适的衣服,他们结婚、生孩子或者过年过节时吴薇给的红包。
年轻人教会吴薇使用新科技:“前些年他们教我网上购物,开网银,现在像团购、扫码也都是他们教的。”日常生活中,他们陪同吴薇看病、吃饭、看电影,帮忙办理证件、维修家电、搬运重物,逢年过节也相互问候。
对于自己能够提供的帮助,吴薇概括为“洗衣服,做饭,看孩子,劝导年轻人好好过日子,有困难给予经济支持”。
例如,当“女儿”有事外出时,她会帮忙照看小孩,看到“女儿”家中有泡起来的脏衣服,她也会顺手洗净晾好。
在与吴薇保持长期联系的人中,有一位从大一时便与她相识的年轻人。在大学期间,他陪同吴薇看病,与她一同看电影、逛街、吃饭,帮忙维修家中的水电、扔掉不用的家具。吴薇会主动帮他支付补牙费用、买衣服,也资助过返乡路费。
在她看来,自己为这些年轻人做的事是纯付出,不需要年轻人回报,只是想给自己积攒点人气,有需要时能有人为自己帮忙。
在照顾父母的经历中,吴薇能体会到自身体力上的不足:“妈妈还好说,倒了也就一百二三十斤,我还能想办法给抱到床上去。老爸一百八十斤,我一百斤,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了。”因此,遇到了困难,吴薇会积极向外界求助,“团结年轻力量”,让她的“共享儿女”们参与进来,一起照顾。
吴薇提到,自己奶奶去世时,很多事情都是这些年轻人帮忙料理的。“105岁的奶奶夜里三点突然走了,一点预兆都没有。”由于奶奶的大儿子已经去世,其他子女都年事已高,她想到发朋友圈求助。
“我着急火化,不能耽误回老家下葬,也顾不上是亲戚还是朋友了,谁来了就陪着去火化。”最终,一位年轻人连夜开车送他们回到四百多里外的衡水老家。
这个年轻人是吴薇“女儿”的丈夫。在这个“女儿”刚到天津租房、回老家料理母亲后事、在天津结婚安家的过程中,吴薇都给予过帮助。
当被问及是否支付了此次连夜奔波的酬劳时,吴薇回答:“大恩不言谢,肯定是不能当时就给人家结账的。如果为了这点儿钱,人家也不可能就去费那么大心思帮忙的。”
在多年的相处中,吴薇已经把这两个年轻人看做自己的家人。当对方生病住院时,她会主动承担医药费;遇到其他需要帮忙的情况,她也会提供物质上的支持,“不会亏待他们”。
除了结交现实生活中的“儿女”,吴薇很早就在社交平台上关注了李灿的团队——该团队提供与阿水团队相似的服务。她曾向对方询问,如果自己在小区里受欺负,家里又没有孩子,对方能否上门帮她撑腰。得到的答复是可以。
而她至今还没有购买过这项服务。原因在于,逢年过节,总会有许多“小朋友”来家里看她,她也会主动联系这些年轻人到家中分享自己的东西。小区楼下常停着来探望的年轻人的车,邻居们不清楚她家的具体状况,她也没有被欺负过。
有人想从“共享儿女”里认定一位意定监护人,但也存在诸多现实问题 资料图|视觉中国
“外包儿女”能走多远?
从团队的收益角度,阿水说,“外包儿女”这一委托收费低,几乎没利润,更像是“献爱心”,没有办法作为团队的核心业务。
周伟目前接到的订单主要集中在他的主业“陪诊服务”上,而他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外包儿女”服务的帖子还没有人咨询过。
陆俊有接到类似的订单,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
前不久,一位70岁的老太太通过楼长联系到了陆俊,希望有人陪着她逛早市,帮忙买菜、提东西,陪她聊聊天。老太太的老伴身体不太好,需要经常照顾,她询问陆俊能否提供上门喂食服务。陆俊考虑到这类服务必须要有护理专业知识,且存在风险——“万一喂食后老人出现意外,责任说不清”。事情刚起步,他希望尽量避免这种“高风险”的服务。
针对这一潜在风险,陆俊的团队设想的是签署正式合同,如在陪同就医等服务前明确责任。同时,在实际服务过程中,如果遇到可能危险的情况,他们会进行劝说并录音、录视频留存。团队现在有七人左右,均为兼职,大多数是陆俊的朋友。他计划未来订单增多后,可以招一些护理专业的员工。
独生女赵静也一直在寻找能为母亲提供陪伴服务的人。目前遇到的问题在于,她所在的县级市能提供服务的人并不多,且母亲对于外人始终抱有戒心。她解释说:“她总觉得有陌生人在身边不自在,而且老人家比较节省,也信不过外人。”
陈芳仍在思考如何处理这种“像家人一样往来”的关系。考虑到这并非单纯的雇佣关系,她正面临着一些实际考量:如何定价?支付的费用能否满足对方的需要?她也在考虑,如果未来对方照顾周到,可能会给一定的财产作为回报,但这些都没有可参照的模式。
吴薇对于未来的养老有具体的设想:认定一位意定监护人,明确对方的责任和她的义务,并在自己头脑尚清醒时完成这件事。监护人的责任是在她生活不能自理时,让她有尊严地离开;她的义务,则是赠与她所拥有的财产。对于这位未来的意定监护人,她希望对方是个有智慧、办事能力强,且脾气不火爆的人。人选将从这些“共享儿女”中物色。
但在现实中,这一计划“不太现实”:她此前计划将其中一位“共享儿女”作为意定监护人,但这个年轻人最近几年因操劳生意,身体不太好。对方提出可以让吴薇搬过去一同居住,但她觉得“肯定是不能跟人家住同一个屋檐下”。
吴薇的想法是,如果将来对方愿意,她会在对方所在的小区租一个房子,两家挨在一起。但她也担心对方到时可能会因为照顾孩子而没办法顾及自己,到那时,吴薇就打算“不拖累她了”。
关于目前是否考虑意定监护人的其他人选,吴薇说:“这个随缘的,不能计划。人有旦夕祸福,谁能陪到最后,就是谁吧。”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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