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温柠宁姜鸥桐 孙瑜
编辑/佟晓宇
唐筱晓在送外卖的路上
傍晚6点,在武汉一家银行上班的唐筱晓脱掉西装裙、高跟鞋,穿上冲锋裤,骑上小电驴,从城市白领摇身变为外卖骑手。从家里出发,经过杨四港大桥,晚风拂过,她能看见对面江岸上的一片落霞。跑单一个月后,她开始重新享受身边这些曾被她忽视的美好瞬间。
十年前,唐筱晓从金融专业毕业后,进入银行工作。如今,她31岁了,重复的工作内容让她感到倦怠。今年4月,她决定打破原有的“体面”,在业余时间成为一名众包外卖骑手。
除了唐筱晓,还有医生、程序员、大厂员工……他们出于相同或不同的原因,白天在大楼里处理病历、代码、文件,下班后骑着电驴穿梭于楼宇之间,寻求工作之外新的生活支点。
吸引这些城市白领的,不只是雨天翻倍的单价、活动激励的“红包雨”,还有每一单的完成,感受到的是一次压力的释放,一份确定的收获感。
杨四港大桥对面江岸上的落霞
“脱下西装,骑上电驴”
这两年,在银行工作的唐筱晓不得不频繁地和贷款逾期的客户拉扯,“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也没什么其他好的办法,但上级又一遍遍催我把钱拿回来”。她告诉深一度,每天做着重复性的工作,还要拼命卷绩效、卷加班、卷关系,让她感到非常内耗。
2019年,她用自己的存款和父母的资助付了首付,在武汉买了一套90平米、两室一厅的房子。每个月她要付1800元的房贷。2023年,唐筱晓所在的银行开始降薪,如今她每个月到手收入4000元左右。
唐筱晓一直试图找个上手快且工作时间自由的兼职,缓解房贷压力的同时,也能让自己跳出工作带来的倦怠感。
唐筱晓的“城市骑行冒险”始于今年4月的一个星期五。那天,吃着晚饭的唐筱晓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了女生跑外卖的视频。她灵机一动,“小电驴我也有啊,就当先放放风”。第二天,她注册了众包账户,骑着用来通勤的二手电动车,接了第一单。目的地是3公里外的老旧小区,没有电梯。除了一辆电动车,没有任何辅助装备的她一手紧捏手机,一手紧握挂着外卖的车把,一路盯着地图导航。半小时后,她顺利将一碗热干面送到了客户手里。
最初的三天,唐筱晓只敢送完一单再接下一单,也不敢拒接任何订单,为的是积累经验。配备了手机支架、保温箱后,她开始给自己打气,试着两单一起送,到再后来,每次五单起步。四个月下来,她每周跑四五天,每天跑三四个小时,最高的一个月赚了近2000元。
不久前开始送外卖的公司白领,还有宋婷。大学毕业后,宋婷进入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了七年文职。每天朝九晚六、通勤四小时,到手工资在六千到一万元出头。“熬了这么多年,扣完社保公积金,也就这样。”父母眼中稳定和体面的工作,在宋婷看来却是“拿着死工资,职业前景一眼望得到头”。
糟糕的情况在2024年6月出现,公司收入开始变得不稳定。迫不得已,宋婷开始在业余时间试着接一些剪视频、做PPT的兼职,每单从几十到一百元不等。但收入不稳定、结算周期长等现实原因让她最终放弃,而“操作简单,门槛又低”的众包骑手吸引了她的目光。最重要的是,工资日结,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2025年6月起,白天坐在西三环大厦19层空调房中的宋婷,晚上骑着“电驴”穿梭在城市缝隙的大街小巷里。
开始并不顺利,常年坐在办公室,自称“i人”的宋婷更习惯一个人面对电脑。进店取餐,店员常误以为她是顾客。遇到商家出餐慢,她也不敢催促,“问都不敢问,就干等着”。如果顾客留言“别敲门,我下楼取”,即使订单快超时,她也默默等在楼下,怕自己显得不耐烦。
周娜一次送五六份订单
被困住时,动起来
像唐筱晓、宋婷这样“脱下西装,骑上电驴”的白领不在少数。美团发布的首份骑手年度职业报告显示,众包骑手占比呈持续上升趋势,从2022年的64.15%升至2024年的71.52%。
比起银行工作,唐筱晓认为跑外卖更有可控性,想跑就跑,不想跑随时可以停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她找到了新的平衡——工作中输入的压力,靠跑外卖得以释放。“这不仅仅是在赚钱,而是新的生活支点。”见缝插针的忙碌也让她重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动。
周娜是北京一家科技公司的品牌市场总监。今年3月,公司经历了一次大规模人事调整,由她担任品牌市场总监的部门被边缘化,她的薪资减半。到了7月,部门的20多个员工只剩下她和一位女同事——不久前也提出了离职。
同事和周娜的日常沟通也开始变得“不客气起来”,她能感觉到氛围的微妙变化。在一种“等着离职”的状态下,周娜每天午休时会出门走走,逃离办公室的压抑氛围。在写字楼毗邻的商场里,忙碌的外卖员经常与她擦身而过。
7月初的一天,她突发奇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尝试送外卖。周娜一位在大厂工作的朋友也在午休时间送外卖,只接近单。当天,周娜就注册了账户,第二天开始以步行的方式送周边办公楼和商场的订单,“想给自己喘口气,体验一下别的工种。”
周娜发现跑外卖“目标简单而明确”,起终点、时间、单价被清晰地一一列出,“送一单就挣一单的钱”。一个月后,周娜感到沉闷的生活被搅动起来了,自己变得更有活力了。“无论是去商家取餐还是给顾客送餐,一天都在接触人,与人说话、打交道。”
宛若磁极的两端,跑外卖的“动”吸引着在办公室“静”坐的白领们。
山东淄博的神经内科医生张晓在今年6月开始兼职送外卖。自从2024年8月取得医师执业证书以来,张晓逐渐独立负责病人接诊到出院的全过程,这意味着要背负更大的责任。他必须全神贯注,不能出丁点差错,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
与工作压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业余时间的“无事可做”。备考医师执业资格的一年里,他的一天被工作和学习填满:每天上班挤出休息时间看书、听网课,下班后赶往补习班上课,直到晚上11点。成功考取医师资格后,莫名其妙而来的却是一种迷茫感,“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下班后的大部分时间,张晓只是躺在床上玩手机,除了向同为医生的女友倾诉,他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直到6月,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张晓去医院门口拿外卖,好像突然被“点醒”,或许跑外卖,能让自己忙起来。下定决心后,他点进下载好的众包软件,开始了第一次“上线”。
张晓用视频记录自己的跑单生活
不止是跑跑而已
下班跑外卖,最令人兴奋的,是因恶劣天气、营销活动产生的各种即时奖励。这种即时奖励,带来的不止是收入,还有一种“解压的爽感”。
唐筱晓告诉深一度,下雨就等于下红包,是派单和单价的高峰。因网络热梗而催生的消费高峰,也是外卖员订单暴涨的时刻。唐筱晓原本一天跑三四个小时、赚七八十元的目标,因为“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而超额完成。当天她跑2小时,就挣了200块钱。
不过,有时遭遇“爆单”,她也会因为商家拖单导致超时。最久的一次,她迟到半小时,被扣了57块钱,“相当于一上午白干了”。不过唐筱晓欣然接受这种惩罚。她认为这种多劳多得、奖惩分明的模式“很公平”。
因为“看着好玩”开始跑外卖的马亮也“上瘾”了。
作为大厂的后端开发程序员,马亮今年27岁,手下管理着一个小团队,每天的日常是对接产品经理传来的客户需求,和代码打交道。下班后实在无聊,他在今年5月开始每天下班“打卡”,和女友一起融入郑州街道上外卖骑手的车流。在平台“补贴大战”的火热期,马亮一天能挣六七百元。
马亮说长线程的工作常让他感到自己像一颗螺丝钉。“我写的代码只是团队中的一部分,团队的代码只是整个开发端的一部分,开发端只是整个流程中的一环……”兼职送外卖给他带来了一种与写代码截然不同的节奏感。在众包系统“上线”就像游戏——在公告栏接收任务、完成任务、领取奖励,“送完一单就上一分,就有钱到账,一晚上忙完很有成就感。”
在新系统里找到自己的“生存策略”,是“脱下西装”跑外卖的白领都要面对的。
一个标价6元的订单,唐筱晓需要搬着一箱啤酒从一楼爬到五楼。因为客户地址填错,最后她反而被扣了26元。她累得气喘吁吁,自此“发誓再也不接这类重物单了”。选择熟悉的路线,避开实行人车分流的高端小区……一轮试错后,唐筱晓有了自己的一套策略。
宋婷也在为适应系统而改变着自己。一次深夜,她接到一个位于工业园区的订单,到了指定地点,宋婷却联系不上顾客,也无处放外卖。眼看订单只剩3分钟就要超时,平常讲话轻声细语的她,“当时把心一横”,在楼下大声呼喊:“47号外卖——47号!你的外卖!”喊了约5分钟,楼上的一位女生闻声开窗,帮忙叫来了顾客。
用了五天,宋婷摸索出了适合自己的跑单方式:避开白天单价低、骑手多、容易卡餐的时段,专注于晚上8点后的订单。“起步价四五块的单子,到晚上九十点后能到六七块。”下雨天,她也格外积极,“单价能冲上十块。”这让宋婷感到兴奋,“用同样的时间,现在能跑出更多钱。”
宋婷和唐筱晓都将自己的经验分享到了网络上。帖子发出后,唐筱晓收到了不少在职网友的咨询。跑外卖的第二个月,她干脆在帖子下专门组建了一个讨论群,供众包骑手交流抢单、获取激励的技巧。如今,这个群涵盖了来自全国各地的200多人。
马亮骑行在郑州的街道上
“只有适不适合”
质疑的声音也有。
“这是违反从业相关规定的吧?”“是在抢专职骑手的饭碗吗?”甚至有人恶语相向。唐筱晓感到委屈,“我不偷不抢,靠自己双手,为什么要骂我?”
宋婷的公司里,有人兼职跑滴滴,有人送外卖。对于外界“知识分子下场跑外卖”的议论,宋婷不以为然:“孔乙己的长衫,脱就脱了。”
曾有专职骑手跟马亮说,“我要是有你这个工作,我绝对不会去跑外卖”。马亮有点无奈,笑着解释,“如果你也要一天到晚和产品经理、宣发、策划扯皮,写代码写不出来,写完后再一遍一遍改,可能你下班也想去跑两单”。
相比躺平和内卷,马亮将兼职跑外卖定义为一种“轻量级的努力”,让他可以周中加个鸡腿,周末吃个50块钱的蛋糕,过上“咬咬牙能够到的生活”。
对于还要跑多久、怎么跑,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答案。
在宋婷跑外卖的两个月里,对自己的职业发展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往常“会顺着惯性生活”的她,主动选择了当前最适合自己的兼职,并锚定了新的方向。最近,她边跑外卖,边在求职网站上海投简历,“现在我就是想找份有提成的工作,哪怕起点低些,但总有机会。”
唐筱晓关闭了外卖软件的位置、电话、附近设备、媒体和文件的隐私权限,“这样大概率不会接到同事的订单”。相关的“偷跑”经验贴里,唐筱晓细致的罗列出“保姆级”攻略,成为了她社交账号上点赞数最高的帖子。
谈及被单位发现的后果,唐筱晓也有点拿不准,“可能最多就是被约谈”。唯一一回被熟人撞见,是在唐筱晓送餐的途中。戴着口罩在路边,唐筱晓略带尴尬地解释自己在减肥,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紧张得要命”。对方显得有点惊讶,最终只是夸唐筱晓“瘦了不少”。“成年人嘛,大家内心懂的就相会一笑。”唐筱晓说。
在城市骑行的路上,唐筱晓逐渐发觉:淋雨,比听领导“画饼”快乐;夜骑,比办公室的自己鲜活;等红绿灯的间隙,晚风比空调更治愈。唐筱晓慢慢适应了这样的双重身份。“我不仅可以在专业上发展,也可以在小电驴上劳动,没有贵贱之分,只有适不适合。”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唐筱晓、宋婷、张晓、周娜、马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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