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火者腐败，无异于纵火。”这句话曾出现在落马消防高官、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原副局长张福生的忏悔录中。
近年来，反腐利剑持续指向消防系统。最新的一起出现在2025年9月5日，据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应急管理部纪检监察组、云南省纪委监委消息，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副总队长罗爽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主动投案，目前正接受调查。
自2021年以来，累计已有20余名“消防虎”相继落马。仅2025年以来，已有6名总队长被查，其中包括5名省级消防救援总队长，1名省级森林消防总队长。
在今年1月召开的二十届中央纪委四次全会上，消防系统被明确列入新增的反腐重点领域之一，因“权力集中、资金密集、资源富集”，与高校、体育、开发区等一同被点名。
为何消防成为腐败重灾区？律师曹刚曾在消防部队服役多年，担任过省消防总队法制处长。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消防监督执法涉及行政许可权和自由裁量权，如果缺乏有效监督，易滋生腐败。同时，消防车辆装备采购金额巨大，大部分落马官员都有从中渔利的犯罪行为。
2022年11月，河南安阳市凯信达商贸公司厂房发生火灾致42人死亡 本文图/CCTV
消防审批成寻租口
8月前后仅一周，两名省级消防救援总队长相继被查。8月12日，内蒙古自治区消防救援总队党委副书记、总队长，应急管理厅党委委员、副厅长李俊丰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调查。8月19日，宁夏回族自治区消防救援总队党委副书记、总队长唐国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调查。至此，今年已有6名消防系统总队长被查。
曹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消防救援机构的职责大致分为两类：一是灭火救援，主要负责火灾扑救和突发事件的抢险救援；二是防火监督，即消防监督执法，有公众聚集场所消防审批、消防监督检查、火灾事故调查、消防产品和技术服务机构监管、行政处罚等权力，直接打交道的对象是工厂、仓库、酒店、商场等。
在不少消防官员的“双开”通报中，都能看到类似表述：利用消防执法权设租寻租，在消防工程审核验收中谋取利益。最典型的案例，当数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原副局长张福生。
2022年11月，张福生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审查调查，成为党的二十大后首个落马的消防系统高级干部。他的腐败重灾区，正是消防审批和验收。
在2024年推出的反腐专题片《持续发力 纵深推进》中，张福生第一个出镜忏悔。片中展示了张福生的一大嗜好：打麻将，这也成为商人老板和他“交朋友”、输送利益的突破口。
消防工程企业老板于洋常在自己茶馆的包间为张福生安排牌局。每次上桌前，他都会先给张福生“底钱”，少则五万元，多则十几万元。打麻将过程中，于洋只输不赢，张福生只赢不输，每次下来，张福生都能赢几万元。十几年间，于洋给张福生拿的“底钱”加上“输”给他的钱，累计超过900万元。
作为回报，张福生在于洋请托的消防验收等事项上大开绿灯，降低消防工程验收标准，对安全隐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默许使用不合格的防火材料。
“消防关乎公共安全和每个人的生命，审批、验收一旦放水，极可能留下严重隐患。”北京大学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庄德水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消防审批失守，带来的后果触目惊心。2024年，江西省新余市“佳乐苑”临街商住楼发生火灾造成39人死亡，事故调查报告指出“消防验收检查走形式”；2022年，河南省安阳市一商贸公司发生火灾事故造成42人死亡，事故调查认定涉事企业“没有办理消防设计审查和验收备案，却能照常经营”。
事实上，2018年机构改革后，建设工程消防设计审查验收职责，划归住建部门。消防法规定，建设项目开工前，住建部门要对建设项目进行消防设计审查；项目竣工验收后，要进行消防验收或备案抽查。
对于公众聚集场所，消防救援机构仍然需要在其投入使用营业前，进行消防安全检查。公众聚集场所未经消防救援机构许可的，不得投入使用营业。
某市一家消防工程公司老板杨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对公众聚集场所施工之前，他必须把消防图纸交给当地住建部门消防科审核，对方来到现场检查合格后才能开工。竣工后，要通知消防科来做消防验收，还要请消防救援机构来做开业前消防安全检查。“有的甲方在选择施工团队时，会直接问我们有没有领导熟人。”他说，甲方担心消防验收被卡，这会直接影响后续场所开业，“有熟人”意味着项目推进能更顺利。
此外，曹刚补充说，有些消防执法人员还会利用执法权，强行向企业指定购买消防产品和技术服务，否则检查难以通过。面对这样的“潜规则”，企业往往只能被动接受。他强调，这类行为在社会上引发强烈的负面反响，成为公众呼吁消防反腐的焦点之一。
2024年4月，福建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开庭审理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原副局长张福生受贿一案
装备采购腐败
从公开信息来看，不少消防系统干部的落马情节，都涉及在消防装备采购过程中的权钱交易，通过吃回扣从中牟利。
消防装备动辄成百上千万元，国家财政每年投入巨大。据《国家消防救援局2024年部门预算》，2024年该局一般公共预算财政拨款支出预算为482.2亿元，其中用于消防救援事务的预算数高达366.7亿元，占部门预算支出总额的76.05％，主要用于购置消防救援装备物资、开展训练演练、救援技能培训等。
曹刚介绍，国家和地方每年合计投入数百亿元资金用于建设消防队站、采购消防车辆装备，即便是最普通的消防车，一台也要六七十万元，好一点的则几百万元；进口的云梯车等特种消防车动辄上千万元；消防员穿戴的防护服、空气呼吸器、靴子、手套等个人防护装备，质量较好的话，一套要数万元；还有被装、通信器材、无人机以及软件开发等，也都耗资较大。这些巨额采购，本应用于保障消防战斗力，却在监管缺位下，成为权力寻租的“富矿”。
裁判文书网披露的一起判决显示，2017年，陈某池被借调到湖北省消防总队（2019年底更名为湖北省消防救援总队）装备采购工作办公室，负责发布采购信息、管理消防装备采购等工作。正是在这个岗位上，他与重庆某公司西南大区经理张某建立了频繁联系，讨论消防装备采购事宜。
2019年，陈某池提前向张某透露当年的消防装备采购计划，并帮他分析投标项目情况和注意事项。靠着这些“内部信息”，张某所在公司顺利中标了湖北省消防总队多项装备采购，包括小型和大型消防宣传车、通信指挥消防车等，中标金额高达1830.43万元。
同年年底，陈某池向张某表示缺乏投资资金，张某为了维系关系并继续获得关照，表示可以帮忙解决。于是，2020年1月至2022年6月，张某先后5次送给陈某池共计65万元，这笔钱被陈某池用于在武汉借调期间的个人开销。
其间，湖北省消防救援总队又启动新一轮装备采购，陈某池再次提前向张某提供中标“诀窍”，帮助其公司顺利中标1485万元的第38包方舱式消防通信指挥车项目。
直到2022年12月，因组织调查谈话，陈某池将之前收受的65万元退还给张某。2024年，陈某池因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10个月。
庄德水表示，消防装备采购涵盖预算编制、公开招标、评审、验收等多个环节。与一般经济腐败相比，消防领域的腐败不仅造成财政损失，更是直接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被行贿放行的消防设施，可能在火灾中完全失灵，因回扣而采购的装备，可能在关键时刻无法保护消防员自身。
中国政府采购网曾刊文指出，财政部2025年发布的多份投诉公告显示，消防装备采购招标文件涉嫌“量身定制”，比如山西省消防救援总队招标项目中，投诉人指出招标参数存在指向性，变相排除潜在供应商；中标企业提供虚假材料泛滥，比如河南省消防救援总队招标项目中，中标供应商被查实提交了无资质机构出具的虚假检测报告。
人事权变现
张福生腐败的另一个重灾区，是人事权的交易。庄德水说，买官卖官行为并非消防系统独有，而是许多领域的腐败顽疾。
张福生1995年从部队转业，进入公安部政治部人事训练局工作，他很快就盯上了人事权这块“肥肉”。2005年，他调任公安部消防局，分管的领域仍然和人事相关，并继续以此进行利益寻租。
与一些贪官一次性收取巨额贿赂不同，张福生的风格是“少吃多餐”。上述反腐专题片披露，他从不大笔收钱，而是一两万、三五万，最多十万这样慢慢积累。但到他落马时，受贿金额累计数千万元，行贿者数百人，查实的受贿行为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
张福生经常在下属面前说，自己能影响全国任何一个地方消防救援干部的工作调动。言下之意，就是在暗示有需求的人，可以找他“走门路”。
在重庆市江北区消防救援支队任职的赵俊，就是其中之一。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到重庆出差的张福生。初次见面，他便送上一万元红包，此后九年间屡次送钱。2020年，消防系统启动总队级副职领导选拔，赵俊认为机会来了，便请托张福生“关心关心”。不久，他被提拔为甘肃省消防救援总队副政治委员。
2023年6月，张福生被开除党籍和公职，移送司法。同月，赵俊选择主动投案。赵俊只是冰山一角，张福生“倒台”后，消防系统多名干部或主动投案，或被纪委监委带走调查。
其中就包括贵阳市消防救援支队原支队长李世永。法院查明，2007—2022年，为维系与张福生的关系，并请托张福生为其职务提拔以及调整提供帮助，李世永先后15次送给张福生人民币共计25万元。同时，他还在项目承揽、设备采购等方面大肆敛财，非法收受财物共计1078万余元。最终，他因受贿罪、行贿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9个月。
贵阳市消防救援支队原支队长李世永因受贿罪、行贿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9个月
而张福生本人，在2024年10月迎来宣判。福州市中院一审认定，他在长达25年的时间里，非法收受财物共计3893万余元，判处有期徒刑13年。专案组在他家中查获了大量茅台酒和黄金制品，数量之多，他自己都说不清具体是谁送的。
“从案情看，张福生单次收受的贿赂金额不大，但次数频繁，行贿人数多，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行贿现象在系统内并非个案。”曹刚分析。
庄德水建议，一方面要加强对消防领域的监督管理，科学梳理消防系统中易发多发的腐败问题，有针对性地建章立制来解决；另一方面，消防系统要尽可能向社会公开业务流程和内部运作，尤其是审批、装备采购环节，做到透明可监督。
张福生被“双开”后，国家消防救援局曾召开会议，要求要深入推进干部队伍教育整顿，全面彻底肃清张福生流毒影响，坚持刀刃向内、刮骨疗毒，以自我革命精神打好正风肃纪反腐攻坚战，坚决清除害群之马，持续纯洁队伍。
（文中杨军为化名）
发于2025.9.15总第1204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消防反腐持续加码
记者：吕雅萱
编辑：徐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