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你的笼中鸟，听话开心时对我好，脱离掌控时无比癫狂……你对我的爱是畸形的，放过彼此吧。”决定离婚时，陈琪对丈夫杨某东如此恳求。
她没能等来他的放过。
2024年3月8日下午，因坚决想要离婚，她被大学相识，恋爱六年、结婚三年的丈夫杨某东带上车后，至东莞残忍杀害。东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杨某东死刑，但考虑到案件系因婚姻家庭矛盾引发，且杨某东案发时是限定刑事责任能力的精神病人，缓期二年执行。9月5日，记者从被害人代理律师处获悉，陈琪家属和被告人双方均已提起上诉。
一段始于校园茶艺表演的恋情，何以走向这样的终局？
陈琪曾自称像笼中鸟
深情的他
“根本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2025年8月，陈琪大学时代兼职过的一间茶馆的工作人员刘先生告诉记者，陈琪在店里打工时，常有一个男生来接她下班，“感觉两人感情挺好，男生蛮黏陈琪的。”刘先生称。
刘先生提到的男生就是杨某东。据陈琪家属说法，两人同为福建农林大学2016级学生，因一场茶艺表演相识，杨某东被陈琪深深吸引。2018年11月，陈琪告诉朋友，自己与杨某东成为情侣，2020年毕业后，两人在广州工作，并于2021年结婚。婚后，两人回到陈琪家乡佛山租住。
恋情伊始，陈琪与朋友分享
多位受访者都告诉记者，大学时代两人关系比较亲密，甚至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同在一家茶馆兼职，同时也是两人大学校友的李女士记忆里，自己每每在学校碰到陈琪，身旁总能看到杨某东，“给我感觉像陈琪去哪他就去哪。”李女士称。
在他人眼里，初期杨某东对陈琪“蛮好的”。陈琪大学时代好友周女士告诉记者，杨某东出门吃饭会为陈琪拉凳子，来大姨妈的日期也记得清楚。陈琪父母也提到，2019年杨某东第一次随陈琪回家里住，总是抢着做家务，几乎不让陈琪动手。“他对陈琪好过头了”，陈父称。
陈琪的妹妹陈情还记得，结婚前，自己曾与姐姐、杨某东一同在商场逛街。行至向下的电扶梯时，杨某东走到姐姐面前，双手张开扶住两侧扶手。“陈琪告诉我，杨某东是怕她摔下去，在保护她。”
一张杨某东手写的生日贺信记录下了他对陈琪的关心。贺信里，杨某东叮嘱她“每天都要按时吃饭…...睡好觉…...不要熬夜，要保证每天八小时的睡眠”“喜欢吃什么，我去买”“去茶馆值班少喝点茶，睡觉之前多喝热牛奶”……贺信最后，杨某东说，自己愿意为陈琪分担烦恼，会保护她，并祝愿她“开心、快乐、平安，每一天！”
摇摆的她
不过，陈琪内心对这段恋爱，态度有些摇摆。
上述李女士回忆，陈琪曾跟自己谈到过杨某东，用的形容词是“粘人”，但到了2019年中，描述变成了“控制欲强”，并称自己有分手的念头。
控制欲体现在多方面。上述周女士告诉记者，19年时，陈琪告诉自己，杨对陈在自己之前有过一位男友“非常介意”；不仅如此，多位受访者都向记者确认，陈琪外出时，常能接到杨某东的电话。
如果不接听呢？多位受访者表示，电话会一遍又一遍打来。
甚至就算接听了电话，杨某东还会再次致电。2020年-2021年与陈琪同在一家公司工作的同事告诉记者，当时两人常相约下班后一起逛街，期间数次遇到杨某东致电的场景。“陈琪总会跟他说，自己在哪，什么时候回去，但有时即便这么说了，他还是会打电话来。说实话我蛮不能理解，我们逛街的时间一般是7-8点，我也是女性，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不止如此，杨某东有时还会说出带有威胁性质的话语。陈琪亲属告诉记者，决定离婚后，陈琪曾控诉，结婚前，杨某东用刀威胁陈琪，称“不结婚就杀她全家”。
但尽管杨某东有上述举动，陈琪还是在2021年与其登记结婚。陈琪家属告诉记者，陈琪结婚时他们并不知情，“户口本好像都是她私下带走的。”陈母说，直到领证后一次回家，陈琪才告诉父母自己结婚的消息。
没兑现的承诺
婚后，杨某东的控制欲愈演愈烈。陈情告诉记者，后期甚至发展到，陈琪外出时，杨某东会跟踪或直接出现在陈琪与朋友相聚的地点。陈琪一位女性朋友也向记者证实，一次与陈琪相约外出，却在餐厅门口意外遇见了杨某东。
2023年，陈琪终于向朋友明确吐露了自己对于婚姻未来的纠结。
2023年2月深夜，陈琪向朋友发去信息，道出心中苦恼。其表示，一方面杨某东对自己很好，亲家也知情达理，另一方面，其认为杨某东对其许下虚假的承诺。此外，陈琪提到，杨某东号称无与伦比地爱自己，又称愿用2/3的生命，驱除心中阴影，担心如果提出离婚，杨的心理状态无法承受这样的变化和打击。
陈琪觉得，自己当初愚昧无知、心软，被蒙蔽、牵着鼻子走，才轻易步入婚姻。“如果我要离婚，究竟要承受多大的代价，我的情感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所谓的承诺包括房产、婚礼等。陈琪家属告诉记者，陈琪曾表示，杨某东承诺会为二人置办房产，也会举行婚礼。但一直到陈琪遇害，上述承诺仍未兑现。记者于2025年9月也向杨母咨询了此事，杨母称，买房的事情一直在处理中，事发前还有和卖房者联络，但受限于经济原因未能实现。
但据陈琪好友说法，4个多月后，陈琪说服了自己，愿意与杨某东继续婚姻生活。
决心离婚
两人间的矛盾，并没有因此解决。杨某东的一些行为，越发让陈琪难以忍受。
她对杨某东表达了对其控制欲的不满，但陈琪去参加朋友婚礼时，尽管明确告知“不要打扰我”，语音或视频电话还是会不断打来，追问她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家。
2024年2月3日17时许，陈琪在外逛街，因希望陈琪回家，杨某东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打了84通电话给陈琪，后又称“自己没有开玩笑”，要给陈琪84刀、84个巴掌或活剐了你，并称是陈琪把自己逼成魔鬼。
兴许是感到了恐惧，第二天，陈琪转发了上述生日贺信并对杨某东说，“（你）现在对我是暴力革命”，认为杨某东有杀人倾向，对自己造成了恐吓和威胁，感慨“感谢主，今天让我活着”。杨某东则回应称，“感谢主，让我没有被你逼死”，并称“都是气话，不能当真”。
在杨某东看来，尽管会为琐事吵架，提过分手，但“自己与陈琪感情一直都很好。”他也曾向警方供述，自己和陈琪相处过程中，陈琪到哪，跟哪些人相处，他都要知道。
2024年3月1日，陈琪似乎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二人在那天之前已经连续吵架了数日。3月1日，陈琪因为遇见久违的同事，便取消了回家吃饭的计划。饭后，陈琪提出在一位女性同事家借宿一晚，并告知了杨某东。杨某东情绪十分激动，连续致电陈琪同时，向其发送了不下30条留言，态度反复无常：先是暗示陈琪，自己精神崩溃了，要自杀，随后又称“你要离婚，我不强迫”，不到半小时，又称“离婚，至于吗？”
不仅如此，杨某东采取了报警、拨打陈琪前公司同事等做法，陈琪均未回复。3月2日，他向陈琪发出威胁，“离婚，可以，要么我死，要么一起死”，随后又是不断请求陈琪不要离婚，号称“我对你的爱始终如一，除非死亡，不然谁也不能把你从我生命中夺去”。
另一方面，3月1日-2日，陈琪向同事，父母讲述了自己在婚姻中的遭遇以及想要离婚的决定，并在3月2日-3日间，发送了一长段文字给杨某东，提出离婚并要求杨某东“不要骚扰亲友，不要去我公司蹲点”。她将自己比作笼中鸟，认为杨某东“听话开心时对我好，脱离掌控时无比癫狂，甚至以性命威胁。”，并在末尾恳求“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她规划新生活 他搜索杀妻后果
杨某东3月3日回复了这则消息。其号称，双方都要冷静一下，我不会去打扰你身边的人。
3月4日，陈琪与其父母、杨某东与其母相约碰面，商议二人未来事宜。综合陈琪、杨某东各自亲属说法，席间杨某东曾情绪激动，期望接近陈琪，但陈琪表现得害怕与抗拒，坚决要求离婚。最终，双方约定，用一个月的时间冷静。
此后，陈琪再也没有回过二人在禅城区租住的房子。她在堂姐与前文所述同事家留宿。同事回忆，那几天，陈琪向自己讲述了婚姻期间的种种经过，并很认真地在找新的住处。这让同事觉得，她对离婚这件事情，“下定了决心”。
另一方面，杨某东与母亲挂了精神科的号，但未见医生便离去。他也曾购置4把刀具，并网络搜索“丈夫杀害妻子后自杀后果”“刀插心脏死亡多长时间”等内容。期间，他仍持续向陈琪发送信息，态度如前般反复。
平板电脑上的搜索记录
2024年3月8日星期五妇女节，陈琪一早给借自己留宿的前同事留言，说自己给她准备了节日礼物。早上，公司组织了活动，她花心思做了一顶帽子，兴许是很满意，她将它分享在了几个亲密朋友在的群聊。她们已经约好，要在周六相聚。中午，她和堂姐相约要去看房，为离婚后的自己寻找住处。下午的时间，她计划去逛街购物，享受妇女节假期。
但中午她走出公司门时，等待她近半小时的杨某东出现了。她被杨某东带上了车，并在那个下午遇害。警方在杨某东逃跑时，将其抓获。
判决之后
事后，东莞警方查明，杨某东与陈琪因离婚问题发生争吵、打斗，杨某东用砖头拍打陈琪，并用车撞，用刀捅，最终致使陈琪多处受伤，失血过多而亡。尸检报告显示，最长一道伤口达6.5cm。
东莞中院经审理认为，杨某东在陈琪欲与其离婚后多次挽回，没有得到同意的情况下，即在网上购买刀具，并搜索如何杀人及脱责，案发时携带刀具找到被害人，系预谋杀人，论罪应处极刑，但考虑到本案系因婚姻家庭矛盾所引发，经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论证，杨某东案发时是限定刑事责任能力的精神病人，认罪态度较好，对其可不必立即执行。
2025年7月30日，东莞中院判处杨某东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并附带赔偿7.3万元人民币。陈琪的家属无法接受这样的判决结果，他们选择了抗辩并上诉。8月22日，东莞市检察院出具了《抗辩请求答复书》，不予抗辩。9月5日，陈琪方代理律师告诉记者，被告人、被害人双方均已提起上诉。
而在杨母的视角里，儿子对陈琪爱得很深，疯狂的行为只是一时发病。“他发病起来就失控。”杨母说，她很想跟陈琪的家属说一句“对不起”。
判决结果经媒体报道后，与陈琪有过交集的人在网络上怀念与陈琪相处的点滴。在他们眼里，陈琪善良、为他人着想，像小太阳一样。
陈琪的高中老师程英记得，十几年前陈琪高中时，像班级里的大姐姐一样，力求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好。“有次我和一个同学起了争执，下课后陈琪先安慰同学，后来又跑过来让我不要生气。”程英说。
陈琪一位陈姓初中同学则回忆，初中有段时间自己学习成绩很差，甚至老师都说，让她直接升中专，不用考试了。是陈琪听说后鼓励她，辅导她功课，才让她鼓起了前进的勇气。最后，她一直读到了大学，也顺利完成了学业。
“她不应该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位初中同学说。
（应受访者要求，陈琪、陈情、程英均为化名）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唐宇松 李晓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