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chinatimes.net.cn）记者帅可聪 北京报道
一家农牧企业在银行贷款4000万元逾期未还，法院强制执行时猛然发现：企业质押给银行的800吨“牛羊肉”竟是注水鸭肉。
这起离奇的骗贷案，发生在内蒙古绿色大地农牧业有限公司（下称“绿色公司”），涉事银行为锡林浩特农村合作银行（下称“锡林浩特农合行”）。近日，《华夏时报》记者从两位知情人士处获悉，绿色公司法定代表人胡国栋，因犯骗取贷款罪、合同诈骗罪，历经一审、二审后，数月前已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相关裁判文书显示，该案给锡林浩特农合行造成损失逾3980万元。而在合同诈骗罪方面，胡国栋被认定在公司严重资不抵债的情况下，骗取牧民的牛羊进行屠宰销售，造成70多名被害人财产损失共计1600余万元无法追回。
记者注意到，胡国栋本人是阿巴嘎旗第十五届人大代表，还曾被评为锡林郭勒盟全盟劳动模范。绿色公司多年来热衷公益事业，被列入内蒙古自治区扶贫龙头企业名单，为当地社会经济和民生事业做出贡献。
是非成败转头空。这样一家地方明星企业，究竟何以沦落至此？
鸭肉冒充牛羊肉质押贷款
2025年8月31日，绿色公司的厂区及屠宰设备和冷冻设备等资产，在阿里法拍平台上为期60天的变卖结束。这些资产两年来已六次进行法拍，价格从2313万元降至1769.8万元，但这次变卖依然无人问津。
图为法拍界面截图
公开资料显示，绿色公司坐落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天然草原、水草丰美的阿巴嘎旗，以牛羊肉类屠宰、精深加工、储藏、销售为一体，拥有清真牛羊屠宰生产线各一条，冷藏能力两千余吨，每年可生产加工羊30万只、牛5000头，牛羊肉产品及副产品6000余吨。
企业赖以生存的主要资产被拍卖背后，绿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总经理胡国栋，在公司资金链断裂后，深陷骗取贷款、合同诈骗案，如今已身陷囹圄。
图为绿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总经理胡国栋（资料图）
2024年12月，阿巴嘎旗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对被告人胡国栋犯骗取贷款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10万元；犯合同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并处罚金10万元。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五年，并处罚金20万元。
《华夏时报》记者近日从两位知情人士处获悉，胡国栋不服一审判决提起上诉，该案数月前二审已维持原判。其中一位政法系统人士表示，具体案情不便透露。
记者获得的一审判决书显示，2018年，胡国栋了解到锡林浩特农村合作银行推出了“仓融通”信贷业务，该业务需要有质押物作为抵押，由监管公司进行监管。2019年胡国栋需要贷款支付收购牛羊款，于是开始以他人或自己名义在该银行多次贷款，并以牛羊肉作为质押物。
2023年前后，胡国栋在锡林浩特农合行贷款超4000万元逾期未还，被银行方面诉至法院。然而，经过调解，该案进入执行程序后，法院却发现胡国栋提供的质押物中存在大量注水鸭肉，该注水鸭肉经过了加工包装，均贴有牛羊肉检验合格标签，经核实注水鸭肉数量为808.74吨。另外，牛羊肉制品仅有大约65吨。
银行损失近4000万元
阿巴嘎旗法院将质押肉的变卖款约80.87万元执行给锡林浩特农合行，但银行方面损失仍高达3986万元。
公开信息显示，锡林浩特农合行成立于2007年，注册资本2.04亿元人民币，曾用名锡林浩特市农村信用合作联社。2025年5月，内蒙古农村商业银行组建完成，合并了内蒙当地农商行、信用社、村镇银行、农合行等120家机构，锡林浩特农合行已成为内蒙古农村商业银行的下级支行。
案涉“仓融通”业务，是锡林浩特农合行推出的一款积极创新信贷产品。《中华合作时报》2018年刊发的一则报道介绍，该产品以小微企业及个体工商户借款人的存货作为质押，引入第三方监管公司代为监管质物，借款人使用质押货物时，可以新货换旧货，避免货物过期、变质等问题。贷款额度最高可达货物市值的65%，贷款期限为1年。
绿色公司抵押的牛羊肉如何变成了鸭肉？裁判文书透露，在循环贷款过程中，绿色公司因为资金紧张，将一部分质押物卖了后用于支付货款，导致冷冻肉库存不足。为了应对监管公司核查，胡国栋多次从山东购入大量鸭肉，放入标有精选羔羊肉的包装盒后存于冷库。
绿色公司曾是当地扶贫龙头企业
其中包括：2020年4月至6月购入80万元左右，每吨4000元，200吨左右鸭碎肉；2020年6月至7月，购入约29万元鸭脖子肉，每吨4200元，共69.6吨鸭脖子肉；2020年12月至2021年3月，以每吨4800元的价格，购入216.78吨鸭肉。
胡国栋在供述中透露监管公司的大致监管流程：共享监控，将冷库门上锁，各一把锁和钥匙，上班时把门打开，没人一直值守，下班上锁。他还称，运输冷冻鸭肉时监管公司也在场，贷款产品是个试点，对总加工量做监管，并没有准确的清单。
早期，内蒙古恒金担保品管理有限公司是胡国栋质押贷款的第三方监管公司。但在2021年11月，该公司被银行方面通知解约。2021年11月22日，监管公司变更为内蒙古益牧智联科技有限公司。
2025年9月4日，《华夏时报》记者就此案致电锡林浩特农合行总行办公室寻求置评，接听电话的工作人员称，监管公司在监管过程中失职失责，导致质押物发生了变化，银行发放贷款时审核是没有问题的。就具体问题，他表示将向有关负责人转达采访请求，截至发稿记者未获进一步回应。
资深金融律师、北京市中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魏景峰在接受《华夏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银行在贷款审批过程中主要依赖于抵押物、仓单和第三方监管公司出具的材料，例如冷库存货证明、财务报表等。然而这些材料本身存在虚假或严重失实，银行并未进行实质性核查。银行将尽职调查职责“外包”给第三方质押监管公司，而未履行监督义务是审核缺位的表现。
“此外，在贷款发放后，银行缺乏持续的贷后检查，未发现企业经营早已陷入亏损，存货价值严重缩水，资金被挪用于旧债偿还等真实情况，系明显的贷后监管缺失。”魏景峰说。
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骗贷之外，胡国栋还被认定犯合同诈骗罪，尽管其本人拒不认可。
公诉机关指控，2021年9月至2022年11月，被告人胡国栋经营的绿色公司持续亏损，欠债5700多万元，已无力履行债务，严重资不抵债的情况下，仍然虚构以高于市场价格收购牛羊肉和延期付款有延期补贴为由，吸引牧民和经销商向其销售牲畜。
据统计，胡国栋以此方式骗取张某某、新某某等74名被害人的牛羊进行屠宰销售，收购金额合计约为2030万元，但将骗取的牛羊肉销售后未按约定支付牛羊款，案发时造成各被害人财产损失共计约1690万元无法追回。
胡国栋在供述中称：“赊购这种情况2016年开始经营冷库就存在，不是我们一家企业这样，没有非法占有目的。”
阿巴嘎旗法院审理认为，胡国栋经营的绿色公司在处于严重亏损、巨额银行贷款无力偿还、抵押物绝大部分为鸭肉的情况下，隐瞒履行合同能力，还发布收购牲畜高于市场价的广告，使大量牧民前往绿色公司销售牛羊。在收购活畜过程中虚构能履行合同，以高于市场价、补贴、支付拉运活畜运费等方式，收购牧民活畜，约定付款期限到期后，以种种理由推脱至74名被害人及大量债权人提出诉讼。致使74名被害人遭受重大损失，其行为构成合同诈骗罪。
魏景峰律师告诉记者，根据《刑法》第二百二十四条规定，合同诈骗罪是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在签订、履行合同过程中，通过虚构事实或隐瞒真相的方式，骗取对方财物的行为。判断是否构成合同诈骗罪，要从主客观两个方面进行分析。即主观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客观上是否在签订、履行合同过程中，采取了虚构事实、隐瞒真相的手段，骗取了被害人的信任，被害人陷入错误认识交付财物，进而遭受财产损失。
他认为，在本案中，从犯罪的主观方面看，涉案公司明知企业长期亏损，资不抵债，仍以正常经营名义继续向牧民收购牛羊肉，并承诺付款，并将骗取的钱款挪作他用，主观上具有明显的非法占有他人财物的目的。从客观方面看，公司在早已持续亏损、负债累累，根本没有履约能力的情况下，仍以正常经营名义继续收购牛羊肉，其行为本身就是虚构事实、隐瞒真相。
“如果不虚构该事实，牧民不会交付牛羊肉，也不会遭受财产损失。牧民是在被蒙蔽的情况下，即在陷入错误认识的前提下交付了牛羊肉，导致遭受财产损失，符合合同诈骗罪中虚构事实、隐瞒真相，被害人陷入错误认识交付财物，进而遭受财产损失的客观要件。”魏景峰说。
曾是当地扶贫龙头企业
创业九死一生，唯有草原长青。成立之初，绿色公司一度展现出良好的发展势头。
据其官网介绍称，依托阿巴嘎旗独特的资源优势，坚持与牧民紧密合作，公司在不断拓展牛羊肉类生产加工的同时，也着力于牛羊肉产品的精深加工，产品远销北京、广东、上海、江苏、山东、陕西、东三省等地，并委托代理出口销往国外。2016年4月，公司还在上海股权托管交易中心成功挂牌。
作为一家初创公司，绿色公司也积极承担社会责任。2018年，内蒙古自治区扶贫办公布第六批自治区级扶贫龙头企业名单，阿巴嘎旗绿色大地农牧业有限公司名列榜单。当地官方部门彼时还曾发文介绍称：根植于草原的阿巴嘎旗绿色公司，深知脚下的这片绿色大地才是企业发展的稳固根基，广大人民群众才是企业的衣食父母，所以其回馈社会之举也是实实在在、真心实意的。
据介绍，2017年，绿色公司与阿巴嘎旗政府签订《社会扶贫框架协议》，承诺从2018年至2020年，以“保价定向”的收购方式，为全旗建档立卡贫困户出栏牲畜提供每只羊5元的运费补贴。无论建档立卡户何时出栏，均以当年最高价格收购，并为贫困户提供出栏牲畜无偿运输服务，保证了贫困牧户收入的稳定增长。该公司还积极投身于教育事业，累计出资16.2万元，给予20名建档立卡贫困家庭在校子女每人每年0.81万元的资助。
2016年，胡国栋以绿色公司职员的身份，被评为锡林郭勒盟全盟劳动模范；2018年，当选为阿巴嘎旗第十五届人大代表。
然而，好景不长，2020年绿色公司因为资金紧张，很快陷入了困境。而后，胡国栋在向银行贷款过程中的错误决策，更是将自己一步步推向了深渊。
草蛇灰线，有迹可循。公开报道显示，2019年9月，胡国栋曾在一次牛羊产业发展会议上表示，锡林郭勒盟的羊肉出栏季节性强，淡旺季明显，无法做到鲜肉供应，只能做冻品，羊肉成本高，肉食品加工企业普遍利润低，使得以加工销售为主的牛羊肉企业感到了经营的压力。建议加大牛羊肉产业资金储备，配套建立相应的储备能力，加大牛羊肉产业发展的政策扶持力度。
案件审理过程中，他称曾计划将企业打包出售，企业知名度以及品牌都在做工作，想在2020年就卖个好价钱，由于疫情耽搁了。为了给企业续命，每年还要维持足够的屠宰量，基本上拿亏损在换时间，为了贷款不逾期，维持良好征信，将所有的资金每个月都优先偿还利息。为了维持屠宰量进行高价收购，快速回笼资金，低价出售，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做成，造成资金链断裂。
2025年9月5日，胡国栋的一位亲属告诉《华夏时报》记者，大致在今年年初，胡国栋二审被维持判处15年刑期，目前未进行申诉。在他看来，虽然胡国栋一直不认罪，但难以改变结局，主要是因为欠款太多了。“咋定罪？定的年数少了，银行那边不行、牧民也不行，闹腾的不行。现在定了15年，都不吱声了。”他无奈地说。
责任编辑：麻晓超 主编：夏申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