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郝莹 张奕丹 上海报道
2025年8月下旬，就快到寻找儿子的第27年，唐蔚华更急迫地想得到儿子王磊的消息。1999年8月26日，4岁的王磊被自家电器商行的员工路某东拐走，26年间，唐蔚华数不清自己经历了多少次奔波苦寻后希望落空的折磨。
近几年，丈夫王杰身患癌症，还多次脑梗，唐蔚华决定，悬赏王磊爷爷留下的一套房产，送给帮助她找回儿子的人。这套一楼带小院的老房子位于上海闵行区锦江乐园附近，市场价高达数百万元，王磊被拐前就住在这里。“我就想快点有磊磊的消息。”她担心，如果儿子不能早早回家，夫妻两人没有更多时间陪伴、补偿他。
重重悬赏的“噱头”让唐蔚华再次获得集中曝光，几天内收到30多个王磊相关的线索，7名疑似王磊的男子已经进入比对验亲流程。
唐蔚华王杰夫妻在旧居 张奕丹 摄
磊爸生病后，唐蔚华一力承担了寻找儿子的重任，寻亲家庭需要“流量”，50多岁的唐蔚华从头开始学习，从一个不好意思录视频的短视频新人，成长为粉丝近120万的“团圆志愿者”、向公安部打拐办提供数千条线索，助力59个家庭团聚。“我希望磊磊是第60个。”
4岁儿子被店员拐卖
王磊失踪的虬江路544号，二十多年前是唐蔚华夫妻经营电器商行的地方，门店在城市变迁中已经消失。9月1日，唐蔚华指着被围起来施工的地方回忆，“我们的店就在这个位置，磊磊就是从这个位置出去的。”
唐蔚华在悔恨中不断反刍那天的记忆，细节清晰如昨。
1999年8月26日上午，唐蔚华带着放暑假的儿子到店里工作，随后接到丈夫电话去给他送身份证。她想着打车带磊磊不方便，很快就能回来，便让店员帮忙照看王磊一会。十点左右，店员丁某告诉唐蔚华，店里的理货工路某东带着磊磊去上厕所，一直没有回来，公厕也找不到人了。“不到50米的距离，磊磊就这样和我分离了27年。”
路某东是广西罗城县人，当年春节过后被介绍来店里工作，负责理货、打杂。试工一个月后，唐蔚华夫妻觉得路某东不适合这份工作，辞退了他。“一个多月后，他又来店里，说老板娘我没有饭吃，能不能收留我，”唐蔚华称，当时于心不忍，又留下了他。工作仅三四个月后，路某东拐走了王磊。
唐蔚华当天就报了警，10天后找到路某东老家哀求他的亲属，但没有问到他的下落。一个月后，路某东因盗窃在广西柳州沙塘派出所被捕，得知消息的唐蔚华欣喜若狂，“我们和上海警察坐同一班飞机到了柳州，我以为路某东被抓，马上就能见到磊磊了，没想到，那才是我寻子多年的起点。”
唐蔚华在悬赏房产附近 张奕丹 摄
唐蔚华回忆称，路某东在审讯中多次推翻口供，一会说王磊在广西柳州和睦镇走失，一会说3000元把他卖给了附近的农户，只拿了1500元。“警方每问一次，他说我上次说的你们不相信啊？那就换一个，警方也无法判断哪个是真实的。”
其中，最令唐蔚华夫妻绝望的说法是，他称自己把王磊推进小长安河中淹死了。为了核实路某东的说法，唐蔚华夫妻在罗城县找了三个月，和当地警方沿河搜寻、打捞，走访两岸的渔民乘船进岩洞查探，查遍了上下游的水文站，都没有找到磊磊的遗体。“当地渔民和我们说，河里有旋涡、有堤坝，如果孩子落水不会找不到。我们找遍了上下游，基本排除了磊磊被推进河里的可能，磊磊一定还活着。”
2000年11月，路某东因拐卖儿童罪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判决书显示，路某东供述他认为雇主王杰在报酬上有失公平，遂产生将其儿子拐卖报复的歹念，后因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将孩子丢弃在广西柳州火车站，被害人王磊至今下落不明。
寻找、严惩和感化
唐蔚华和其他寻亲家庭的境遇有所不同。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这没有帮助她找到儿子。“路某东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我一边找磊磊，一边还要用法律手段惩罚他，也想感化他，占据了我很大精力。”
在上海家中，唐蔚华从抽屉里取出厚厚几叠文件，其中几个塑料文件袋已经风化脆裂。文件袋中有大量笔记，有泛黄的信纸、通讯录，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也有崭新的笔记本，清晰地列出地点和线索。
唐蔚华数不清自己去过多少次罗城县，她和丈夫找遍路某东经过的地方，询问可能目击过磊磊被带走的人，记下他们的位置、名字和证言，整理后提交给警方。在寻子过程中，唐蔚华夫妇得知，路某东在去上海打工前，就曾拐走一个柳州老板的孩子。“他拐走那个孩子，和老板要到5000元，后来他带着磊磊，还在同一个小旅馆落脚。”
唐蔚华后来得知，路某东带走磊磊后，先在上海浦东区老乡打工处留宿，第二天乘火车在桂林站下车，在广西融水县县城、和睦镇、融安、罗城县牛鼻镇、小长安镇等地逗留。期间，路某东一直尝试联系王杰和唐蔚华，企图和他们索取钱财。“他和警察交代说想和我们要5万，后来出狱后和我说，他当时想要30万。”
唐蔚华回忆，“磊磊失踪后，我和磊爸疯了一样出去找他，当时店里的座机可以呼叫转移到大哥大上。但经过转移的座机，外省市打不进来，座机就接不到电话了，所以路某东给我们打电话一直没有打通。”
在罗城、上海两地公检法的努力下，公诉人员收集到更多证据，启动抗诉程序。2011年，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撤销了原判发回重审，路某东因绑架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唐蔚华回忆，路某东一直没有悔罪态度，“他在法庭上说，我已经吃那么多年官司了，你们还不放过我？”
唐蔚华多次通过家属和他谈判，她认为找到王磊比严惩路某东更重要。王磊被拐之初，他们曾找到罗城县路某东老家的偏僻村落，挨个恳求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老乡工友，承诺只要路某东说出实情便不再抗诉，但都无功而返，“路某东在罗城看守所里还是很猖狂，他听说我们要抗诉，说‘你以为你是法律吗？你说改判就改判了吗？’”
路某东入狱后，唐蔚华帮他委托律师，20多年几乎每年去看望他的父母，每次都给他们几百上千元慰问款和礼物，还曾把他们接到上海招待，希望能获得一点王磊的消息，也没能实现。
路父离开上海时，托亲戚代笔给唐蔚华夫妻留下一封感谢信，信中说到，“请你们原谅我，本来我是想早日见到路某东，查到王磊的下落，尽快把他找回来，现在一样都帮不了你们......”唐蔚华叹气，她没有责怪路某东的父母，“我是一个母亲，能理解做父母的心。他犯了罪，但是他父母不该承受这份痛苦。”
唐蔚华在饭店张贴寻子海报 张奕丹 摄
与拐卖者重走旧路
路某东服刑22年，因在狱中表现良好，于2022年11月减刑出狱。唐蔚华夫妻却仍被囚禁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
得知路某东出狱的消息，夫妻俩第一时间赶往青海西宁，也就是其服刑监狱所在地，希望能见到他。唐蔚华猜测，路某度担心自己再被加刑，便托警方告诉他们，如果能出狱，就会告知当年的实情。“我们那次待了20多天，都没有见到他，2023年后才见到。”
唐蔚华回忆，路某东的大姐夫从中协调，帮助她和路某东见面，“他当时一下跪在我面前，（但我觉得）不真诚，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她要求路某东和她重新走一遍当初拐走磊磊的路线，“想知道我儿子吃的是什么，走到哪里是什么样的，说的是什么话？一切的细节，我想从他的话里找出漏洞，我想知道我的儿子在哪？”
唐蔚华拿着笔记本，记下每一个细节，时间、地点、交通方式，途中路某东受到几个同乡和亲戚的帮助，他们如何联系？在和睦镇的一个旅馆，路某东突然指着房间说“我第一次从柳州带回来的孩子，住的就是这家旅店，磊磊住的也是这个房间。”唐蔚华哽咽着说，他还告诉我，晚上路不平，磊磊在这里摔了一跤，膝盖摔破了一下。在火车上，路某东要睡觉，他抱不动磊磊，就让他睡在绿皮火车的车厢地上。
为了获得更多信息，唐蔚华强忍情绪和路某东对话。“警察和我说，机会难得，这些过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我只能忍着，每天晚上我都是咬牙切齿。”
这次重走拐骗路线，从桂林火车站起始，只有两天时间。路某东称，自己没有害死磊磊，而是把磊磊留在柳州火车站后就离开了，不知道他的去向。
最后一天，唐蔚华提及口供中曾出现的一位欧姓朋友，在小长安镇见过磊磊，“路某东突然就警觉了，说好第二天去找这个人，但是他一早就不见了，我们查酒店的监控，他六点多就走了。后来微信告诉我，他只出来三天，要回去了。”
从未停止找寻
反复努力无果，唐蔚华还是寄希望于公安部打拐办的团圆行动，和广大网友提供的寻亲线索，鼓励被收养的孩子自己站出来，做DNA比对。
寻亲27年来，唐蔚华成为一名有影响力的寻亲志愿者。在线下，她和上海一家爱心餐厅协商合作，将寻亲家长们的海报张贴在饭店墙上。“我们最明白彼此的不容易，有的家长经济状况很不好，但是对孩子的爱和失去孩子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在线上，她每天花几个小时看网友提供的寻亲线索，和帮助她的热心网友一起收集甄别信息，整理成表格后向“公安部刑侦局打拐办”提交。“截至目前，我和我的小伙伴一起提交的线索中，有59个家庭已经团圆了，我真的很期待磊磊就是第60个。”
寻子家长在唐蔚华家 张奕丹 摄
唐蔚华轻轻翻阅磊磊的照片，和他孩童时期的水墨画，“虽然他只在我身边陪伴四年，留下的都是甜蜜的回忆。”唐蔚华至今留着老房子的户口本没有迁址，“迁过来磊磊的名字就不在上面了，我不舍得。我希望等磊磊回家后，家里还保留着最初的爱。即便你离开妈妈二十多年，妈妈还是当你依然陪伴在左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