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休假、不放假、非必要不请病假”
当地时间9月7日，泰国新任总理阿努廷·参威拉军获得泰国国王批准，正式宣誓就任，成为该国两年来第三位总理。
在宣誓就职后的首次演讲中，阿努廷承诺，内阁将“不休假、不放假、非必要不请病假”，在四个月的有限任期内，全力以赴为国家服务。
8月底，阿努廷的前任佩通坦因处理边境事务的争议，遭到宪法法院罢免。随后，阿努廷的自豪泰党与执政党为泰党就组建新政府展开了激烈角逐。在9月5日的国会总理投票中，阿努廷以大比分领先，战胜为泰党的对手猜格森。
近十年来，阿努廷曾在不同阵营、不同政治立场的多届政府中担任副总理、卫生部长和内政部长等要职。作为国会第三大党领导人，他能够当选总理，关键在于最大反对党人民党的支持。然而，这一支持是有条件的：阿努廷必须在四个月内解散国会提前大选，且只能维持少数政府地位，否则将面临不信任动议。
接下来几个月，泰国政坛风云变幻在所难免。作为一位在非常时期掌权的少数派总理，阿努廷需要展现超高政治手腕，才能避免陷入困境。
9月7日，泰国国王玛哈·哇集拉隆功批准任命阿努廷·参威拉军（中）为泰国第32任总理 图/泰国总理府发言人办公室
“哪里有洞，哪里就有鼠”
阿努廷1966年出生于曼谷的一个华人家庭，在三个孩子里排行老大。他曾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家里每天都说粤语。
据泰华网介绍，阿努廷的祖父陈以均早年间从广东新会前往泰国谋生，经营五金生意。后来，陈以均改泰姓“参威拉军”，其中“参”音同粤语中“陈”的发音，而“威拉”和“军”在泰语中分别意指“勇敢”和“家族”。
阿努廷的父亲差瓦拉从泰国法政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创办了诗努泰公司。该公司在越南战争期间通过钢材生意发家后，开始向建筑行业进军，后来发展为泰国建筑业龙头企业之一，承建了曼谷素万那普国际机场和新国会大厦等多项大型政府工程。在美国获得工程学学位的阿努廷，在踏入政坛前曾在家族企业任职。
在泰国，由于正式姓名较为冗长，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习惯以小名相称。阿努廷的小名“Noo”，在泰文中意为“老鼠”，这个昵称形象地反映了他善于见缝插针、把握机遇的性格特点。几十年来，从他信领导的政府到巴育的军政府，再到为泰党的妥协政府，阿努廷在不同阵营间灵活游走，凭借广泛的地方关系网和商界人脉，成为组建政治联盟的关键人物。泰国媒体常常称他为“辅助狮子的鼠老板”，他本人在2016年亦出版过一本自传，名为《哪里有洞，哪里就有鼠》。
2023年2月，阿努廷接受央视《高端访谈》的采访 图/央视新闻
阿努廷父子最初都是他信的支持者。阿努廷曾在他信政府担任卫生部副部长和商务部副部长。2006年政变后，他信的泰爱泰党被宪法法院勒令解散，作为党内骨干的阿努廷则被禁止参政长达5年之久。2007年，泰爱泰党“变身”人民力量党赢得大选，差瓦拉进入内阁担任卫生部长。但好景不长，人民力量党在2008年底也因宪法法院一纸命令宣告解散。
在这轮政治洗牌中，差瓦拉与当时流亡海外的他信分道扬镳。他与来自泰北的地方豪强陈乃温带领派系议员转投民主党，帮助他信的政敌阿披实当选总理。这一派系后来重组为自豪泰党，由差瓦拉担任党魁，陈乃温家族成员出任秘书长。2012年，差瓦拉与儿子完成权力交接前夕，阿努廷的从政禁令到期。
在创立之初，自豪泰党只是一个地方性政党，势力范围主要集中在泰国北部。2011年该党首次参加选举时，仅获得34个席位。在阿努廷领导下，自豪泰党逐渐发展为全国性政党。在2019年大选中，该党席位增至51席，成为国会第五大党。到了2023年，自豪泰党的席位进一步增至73席，仅次于远进党和为泰党。
2019年，自豪泰党与军方支持的公民力量党组成联合政府，阿努廷出任副总理兼卫生部长。他在任上负责主持疫情防控工作，并在2022年推动实现大麻无罪化。尽管政绩毁誉参半，阿努廷还是凭此打响了全国知名度。
分析指出，除了对泰国王室的坚定支持外，阿努廷的政党并无明显的意识形态特点。在2023年大选中斩获最多席位的远进党曾经承诺要修改泰国颇具争议的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根据这一法律条款，批评王室可能被判处15年监禁。自豪泰党坚决反对远进党的提名人皮塔出任总理。在政治僵局中，为泰党抛弃远进党，与自豪泰党以及一些军方支持的政党结盟，顺利组建政府。
泰国玛哈沙拉堪大学政治学助理教授苏提卡恩·米钦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作为“造王者”，阿努廷选择与为泰党合作而非远进党，是因为后者的改革议程威胁到他的权力基础和内政部权威。“这一联盟在带来战略利益的同时，也降低了意识形态风险，有利于自豪泰党政治版图的扩张。”
米钦补充说，在这次合纵连横中，阿努廷巧妙周旋于泰国保守建制派之间，成功将自豪泰党塑造成军方、精英阶层和王室的可靠伙伴，增强了长期执政的可能性。此外，这一策略也削弱了阿努廷的政治对手，“迫使为泰党放弃反军方承诺，严重损害了该党在反建制派选民中的信誉”。
米钦曾在一篇题为《条条大路通自豪泰？》的文章中分析说，在巴育执政的四年间，自豪泰党通过交通部的基建项目和卫生部组织的乡村健康志愿者，建立了强大的地方网络。2023年大选后，阿努廷执掌内政部，掌控地方官僚任命和地方预算等多项核心权力，进一步增加了自豪泰党通过地方政府影响和动员选民的能力。
自豪泰党由于几乎没有意识形态包袱，且在结盟和变换盟友方面身段灵活，成为泰国政坛不容小觑的“权力掮客”。米钦分析说，得益于这种特殊地位，该党虽不是执政党，却总能在不同政府中获得重要部长职位和政策让步。
在2023年众议院选举后，老牌保守政党民主党影响力日渐衰微，巴育也因选举失利退出政坛，自豪泰党成为保守阵营的主要力量。2024年的参议院选举后，自豪泰党这一定位更加稳固：超过半数当选议员与自豪泰党有关联。虽然参议院不再拥有选举总理的权力，但仍把持着批准宪法法院、国家反腐委员会等独立机构成员任命的重要权限。而这些机构长期以来一直是泰国司法政变的核心工具。
去年6月，阿努廷获得了王宫颁发的朱拉隆功二级勋章，是当时唯一获此表彰的平民政治家。“这无疑可以被视为对一位新保守派继任者的认可。”米钦写道。
乘虚而入
作为议会第三大党的领导人，阿努廷并非多数泰国民众心目中的总理首选。然而，泰国复杂多变的政治环境为他上位提供了机遇。
今年6月，时任泰国总理佩通坦致电柬埔寨参议院主席洪森，表达对泰柬边境紧张局势的关切。通话中，佩通坦促请洪森不要把泰国军方的战斗宣言当真，并表态愿意回应洪森开出的任何条件。这段通话录音后来遭洪森公开，导致佩通坦民望急剧下跌。阿努廷及自豪泰党随即宣布退出政府，使执政联盟在国会仅剩微弱多数。
其实早在“录音门”爆发前，自豪泰党与为泰党的联盟就因各种纷争产生了裂痕。
2024年5月，时任总理赛塔授意阿努廷的内政部切断对柬埔寨诈骗园区的电力供应，但相关命令一直拖到今年2月才得到落实。此外，阿努廷也不积极配合佩通坦政府推动“赌场合法化”。在经济下行期，这项政策旨在推动旅游业、就业和投资，增加政府税收。
今年5月底，他信公开建议为泰党将阿努廷调离内政部长职位。佩通坦随后按照父亲的意思行事，表示要重组内阁并收回内政部控制权，遭到阿努廷断然拒绝。
新加坡智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高级访问学者丁萨·查勒姆帕拉努帕指出，在两党矛盾激化之际，佩通坦“录音门”的曝光，为阿努廷退出执政联盟提供了“绝佳理由”，表面上他是抗议佩通坦的“不道德行为”，实际上是因为即将失去内政部长职位。
7月1日，宪法法院受理参议员对佩通坦的投诉，并以7:2的投票结果暂停其行使总理职权。8月29日，佩通坦被宪法法院正式罢免。同一天，自豪泰党宣布组建新联盟，并推举阿努廷为总理候选人。尽管与人民党政治立场截然不同，但阿努廷第一时间拜访人民党总部寻求支持。
8月29日，在位于泰国曼谷的总理府，佩通坦在宪法法院公布裁定结果后出席记者会 图/新华社发（拉亨摄）
2024年，远进党被宪法法院下令解散，重组为人民党。作为最大反对党，人民党在500个议席的众议院拥有141名议员，与为泰党旗鼓相当。根据泰国宪法，只有在2023年大选前获得政党提名的总理候选人才能参加总理改选，而人民党唯一的总理提名人皮塔此前已被宪法法院剥夺参政资格。
为了避免造成政治僵局，让政变势力乘虚而入，人民党表露出与自豪泰党合作的意向，前提是阿努廷在当选后四个月内解散国会提前大选，并尽快就宪法修正案举行全民公投。此外，人民党不会加入执政联盟，将继续保持反对党身份。这意味着，阿努廷将领导一个少数政府。
随着自豪泰党表态接受人民党开出的条件，为泰党的执政联盟开始松动，各联盟党议员接二连三宣布倒戈，支持阿努廷出任总理，甚至部分为泰党的议员也选择叛逃。
随着盟友相继离去，为泰党失去了众议院的微弱多数席位。为了保住政权，为泰党派代表团与人民党进行接洽，并提出更“慷慨”的条件：比自豪泰党更早解散议会，并在新宪法落地前暂时恢复1997年的“人民宪法”。相比军政府主导制定的2017年版宪法，人民宪法公认更具民主精神。
尽管两大阵营都抛出橄榄枝，但人民党一直迟迟未表态支持哪一方。如果人民党支持保守阵营的总理，可能会令支持者失望；而为泰党则曾有背叛远进党的前史。分析指出，人民党按兵不动，或许是在等待为泰党先发制人，在总理投票前解散议会、重新大选。
然而，解散国会是一步险棋。泰国宪法没有明确说明，看守政府是否有权解散众议院重新举行大选。因此，如果为泰党提请解散国会，势必引起法律争议。
为泰党曾在2023年提名三位总理人选：赛塔、佩通坦和猜格森。但赛塔在去年因违反道德规范被罢免，失去担任总理的资格。随着佩通坦去职，猜格森被视作为泰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久前刚过完77岁生日的猜格森曾担任泰国总检察长，并在2013年出任英拉政府的司法部长，但不到一年就因政变丢掉职位。2023年竞选期间，猜格森因中风入院，此后淡出公众视线，并未进入内阁任职。佩通坦陷入政治困境后不久，猜格森重返媒体视野。他在接受访问时表示，自己已没有健康问题，随时准备为国家效力。
然而，除了年龄问题，猜格森还背负着一个巨大的政治包袱。2021年，他曾主张修改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当时他希望为泰党能与远进党竞争，吸引要求改革君主立宪制的年轻选民。如果他真的成为总理，可能会面临法律风险。根据泰国宪法法院去年在解散远进党案中的裁决，主张修改刑法第112条对君主制和国家安全构成威胁。
或许正因如此，为泰党迟迟未正式宣布猜格森为新总理人选。9月初，猜格森向媒体透露，自己没有被邀请参加为泰党和人民党的谈判。让局势更加扑朔迷离的是，猜格森在电视直播时还透露，他可能不必担任总理，因为或许会有一位“白马王子”出面打破僵局。
外界猜测，为泰党可能想请前总理巴育出山，组建联合政府。巴育在2023年大选失利后退出政坛，如今是泰王顾问机构枢密院的成员。虽然猜格森后来矢口否认自己说过的话，但人民党还是相当恼火。
9月3日，人民党公开宣布支持自豪泰党的阿努廷，提前锁定了局势。直到此时，为泰党才对外宣布，已经在前一天向泰王提交了解散国会的请愿书。不过，据泰国媒体披露，为泰党的请愿书被枢密院以法律理由退回。这意味着，为泰党阻止总理投票的努力宣告失败。
投票前夕，为泰党正式宣布提名猜格森为总理候选人。该党进一步让步，承诺只要人民党支持猜格森，他上台后将立即解散国会。对此新提议，猜格森颇有意味地表示，自己也是通过媒体才得知此事。他坦言自己只是个“傀儡”，但愿意服从党内决议。面对这出闹剧，人民党选择重申对自豪泰党的支持。
9月5日，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辩论，阿努廷在众议院投票中获得311票，超过此前公开承诺支持他的议员人数。而猜格森仅获得152票，另有27人弃权。
“绝非短视的权力争夺”
为何阿努廷甘愿担任任期只有几个月的过渡总理？
“阿努廷显然把这短期总理职位当作跳板，意在提升自豪泰党在下届大选中的影响力，为将来长期执政铺路。”泰国政治评论员、美国密歇根大学政治学系博士研究生马西斯·洛哈特潘农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洛哈特潘农特指出，阿努廷在组建内阁时打破常规，不按党派分配，而是重用“圈外专才”，大大提高了政府公信力。此外，据报道阿努廷将任命著名宪法学者博文萨克·乌瓦诺为副总理，这也显示了他“推动宪法改革的决心”。
与此同时，阿努廷已开始准备一系列可能“立竿见影”的政策，包括重启广受欢迎的“五五分担”计划。这是疫情时期推出的消费补贴政策，政府为民众在中小企业（主要是餐饮店）的消费支付一半费用。在洛哈特潘农特看来，这些政策既能提振经济，又能快速收获民心。
2023年1月9日，阿努廷（前中）出席欢迎仪式迎接中国游客 图/新华社
玛哈沙拉堪大学政治学者米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阿努廷拿下总理职位并重掌内政部，“绝非短视的权力争夺，而是长远谋划的一部分”。
米钦解释说，内政部是管辖中央和地方政府、国家警察和省级行政的“超级部门”。凭借对内政部的掌控，阿努廷能有效协调中央政策与地方网络，既扩大基层支持，又提升公共服务质量，从而增强在地方的影响力。此外，总理职位赋予阿努廷主导国家决策和议程设置的能力，让他能直接与地方政治中的关键人物建立联系。
“这些优势并非选举成功的保证⋯⋯但这些资源无疑为自豪泰党提供了提升知名度、改善公众沟通和巩固支持基础的良机，为下一轮大选奠定坚实基础。”米钦指出。
另一边，为泰党已经转入反对党角色。该党近日提出，将密切关注阿努廷政府如何处理参议院选举弊案和泰国北部武里南府的土地侵占案。如果发现任何干涉司法、操纵证据或拖延案件的企图，为泰党将立即对阿努廷发起不信任动议。
在去年5月的参议院选举中，超过百名参议员涉嫌舞弊和买票，正接受选举委员会调查，其中多人与自豪泰党关系紧密。阿努廷和多名自豪泰党高层早前也曾被传唤调查。
在武里南府，被视为自豪泰党“半壁江山”的陈乃温家族，被控侵占铁路局土地，开发球场、赛车场等营利设施。今年，为泰党决定落实最高法院的裁决，驱离非法占地者，遭到自豪泰党阻拦。
根据泰国宪法，只需约100名议员就能发起不信任投票，这对为泰党来说并非难事。但要真正通过不信任案，则需要获得简单多数支持。米钦指出，执政联盟的团结一致、反对派的内部分裂，再加上持续有议员倒戈，以及人民党的“战略性模糊立场”，都注定了这场不信任动议难以过关。
“为泰党计划的不信任动议更像是一种政治表演，目的是逼人民党表明立场，而非真正撼动政府。最可能的结果是人民党选择弃权或暗中支持执政联盟，让为泰党孤掌难鸣。”米钦分析说。
回顾阿努廷的总理之路，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的访问学者纳蓬·贾图斯里皮塔克评价说：“撇开阿努廷是否有能力当总理不谈，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确实是个政治老手，深谙权力游戏之道。一方面，他成功让自己成为精英阶层的不二之选；另一方面，他又迫使进步派不得不低头让步。更厉害的是，他已经成功将曾经呼风唤雨的他信家族，变成了泰国政坛的明日黄花。”
记者：陈佳琳（kalimchen97@gmail.com）
编辑：徐方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