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岔路口的泰国总理佩通坦
被停职的泰国总理佩通坦·钦那瓦将于8月29日迎来其政治生涯的关键节点——宪法法院将就她是否违宪作出裁决。这一判决不仅关乎她能否重返总理宝座，更被视为泰国未来政局的岔路口。
今年6月，佩通坦同柬埔寨参议院主席洪森关于泰柬边境局势的一段通话录音流出，在泰国引发争议。7月初，泰国宪法法院受理有关请愿书，调查她在通话中是否违宪，并随即暂停她行使总理职权。
目前，泰国民众都在等待，宪法法院会作出怎样的判决。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的学者认为，佩通坦能否恢复总理职务仍存不确定性。若裁定佩通坦没有违宪，她将重获总理权力，这将极大提振为泰党及政府稳定；若她被裁定违宪，泰国可能面临政府重组或触发提前大选。而一旦如此，佩通坦与他信家族的影响力将被大幅削弱。
当地时间2025年6月20日，泰国乌汶府，泰国总理佩通坦访问柬泰边境，视察军队。近日，由于与柬埔寨参议院主席、前首相洪森的一段通话内容引发争议。图/IC photo
裁决前的努力
去年8月，佩通坦成为泰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理。然而，执政仅约一年，她的总理宝座岌岌可危。
导火索是一段通话录音。今年5月28日，泰国和柬埔寨军队在双方存在争议的边境地区爆发短暂军事冲突，造成一名柬埔寨士兵死亡。6月15日，佩通坦联系洪森，希望借私人关系缓和边境紧张局势。三天后，两人通话录音外泄。通话中，她称呼洪森为“叔叔”，请求他协助自己解决两国边境问题，还将泰国第二军区司令列为“对手”。
这起“通话门”事件，将执政经验尚浅的佩通坦推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一些反对者公开呼吁她辞职，最大反对党人民党则敦促她解散国会下议院以重新大选。第二大党自豪泰党也退出执政联盟，多名自豪泰党内阁成员辞职。
为挽回局面，佩通坦召开新闻发布会道歉，解释其所说内容是一种“谈判策略”。她还前往边境视察部队，与通话里涉及的军方人员“本辛”会面，以消除误解。本辛回应已收到解释，表示理解。
但这些努力未能缓解日益增加的政治压力。随后，泰国36名参议员提请宪法法院调查佩通坦是否违反宪法与政治道德标准。根据泰国宪法，担任部长职务者“必须明显诚实正直”，其行为不得违反道德规范。
7月1日，宪法法院受理有关请愿书，并暂停佩通坦行使总理职权。停职并不必然导致罢免，佩通坦可按规定在15天内提交书面说明，之后法院将就是否罢免她作出最终裁决。
就在被停职前数小时，内阁完成自豪泰党退出后的新一轮改组，佩通坦兼任文化部长。有分析称，她这一安排可能是借鉴此前巴育的先例，希望以此保留在内阁的影响力。2022年时任总理巴育遭宪法法院停职后，正是以国防部长身份继续出席内阁会议。
经两次延期，佩通坦向宪法法院提交了解释文件，坚称通话中称呼洪森为“叔叔”，以及将第二军区司令列为“对手”的言辞，都是基于国际谈判原则的外交谈判技巧，旨在缓解边境紧张局势并维护国家利益，而非天真无知的言行。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东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周士新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佩通坦提交的这些解释文件，可能既是向泰国民众表明其行为未损害国家利益，也是在向泰国宪法法院传递其未实质违宪的立场。但他同时指出，除此以外，通话中对泰国军方的批评是否构成违宪，仍存争议，有待宪法法院最终裁定。
8月21日的听证会被视为裁决前的关键步骤。当天，佩通坦出席了关于其涉嫌违宪的调查听证会。与她一同出庭接受质询的，还有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长差猜·邦触。听证会持续约2小时，具体答辩内容尚未公布。
周士新分析认为，尽管泰国法律并未强制要求，佩通坦选择出席听证会，可能意在展示其重视此事调查、直面外界质疑的姿态，“某种程度上，佩通坦及其团队付出诸多努力，旨在让泰国民众相信佩通坦是一位理性、负责的领导人，并为可能的重返总理岗位铺路。”他说。
按照此前公布的时间表，宪法法院将于8月29日上午进行合议与投票，并在当天下午3时宣判。泰媒称，这一天的裁决将决定佩通坦的政治命运。若裁定佩通坦无违宪行为，她将有望重获总理权力，若裁定违宪，她将被正式解职。
当地时间2025年8月21日，泰国曼谷，泰国被停职总理佩通坦抵达泰国宪法法院，就涉嫌违宪一案出庭作证。图/IC photo
难以预测的前景
现在的悬念在于，佩通坦及其团队的努力能否逆转危局，重返总理宝座。
宪法法院被视为关键因素。这一独立法院的主要职能是对议员或总理质疑违宪、已经国会审议的法案及政治家涉嫌隐瞒资产等案件进行终审裁定，以简单多数裁决。由1名院长及8名法官组成，院长和法官由上议长提名呈国王批准。
去年5月，宪法法院以6比3的多数意见决定受理罢免请愿，调查时任总理赛塔在改组时提名有违法记录者出任部长的做法是否违宪，并于同年8月14日以5比4的多数意见裁定赛塔违宪、即刻解职。
但更为关键的是宪法法院背后更深层次的政治角力。数十年来，保守势力与他信阵营一直处于权力斗争中。
泰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其国王虽然名义上不掌管政务，但具备实质影响力。周士新指出，军队实际上依附于王室。总体而言，宪法法院更多代表王室和军方等保守势力的利益。
而佩通坦的父亲他信曾在政治理念上与王室和军队存在深刻分歧。他信一度试图推动政体改革，而王室与军方则倾向于维护现行体制。他信此前创立的泰爱泰党在其政府被军事政变推翻后解散，他本人也因此流亡海外多年。
不过近年来局势有所变化。佩通坦领导的为泰党吸纳了原泰爱泰党的支持者，并在2023年5月大选中成为下议院第二大党。
由于当时的第一大党远进党两次总理提名失败，为泰党得以主导新政府组建，领导包括保守势力在内的执政联盟。
泰国朱拉隆功大学安全与国际事务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蒂蒂南·蓬苏迪拉克对新京报记者说：“他信过去在乡村地区以‘红衫军’为主要力量对抗保守派、保皇派‘黄衫军’，但这一局面已因他加入建制派（保守派）而发生改变。如今他甚至穿上黄衫以示忠诚。”
据周士新观察，为泰党与王室及军方已经达成一定程度的妥协和合作。因此，有评论认为，为泰党不再是一个致力于改革泰国政治的政党。他信2023年结束流亡回国，也被视为他信与保守势力之间达成某种协议的体现。
“就目前情况来看，为泰党与王室及军方关系相对温和，一些迹象让外界感觉佩通坦恢复总理职务可能性较大。”周士新解释说，佩通坦被暂停总理职务当天，泰国国王批准新内阁，允许她担任文化部长，这被解读为王室并不希望她如此前洪森所言的会下台。同时，佩通坦对军方的批评似乎已通过某种协议得以化解，但协议究竟是表面上的，还是实质性的，眼下尚不明朗。若为实质性，则可能对她比较有利。
然而，泰国学者也结合泰国多方说法称，佩通坦重返总理之位的希望渺茫。
蓬苏迪拉克指出，早在‘通话门’事件之前，佩通坦的政治地位就相当脆弱。他信虽与保守势力达成某种协议，但让他及其为泰党处于劣势。尽管他信阵营出台了“1万泰铢数字钱包”的消费刺激计划等一系列政策，事实上却从未能有效推进。
“建制派（保守势力等）或许并非铁板一块，但他们一心想摆脱赢得2023年5月大选的远进党（主张修改“冒犯君主法”等）带来的改革威胁，而非支持他信阵营领导的为泰党政府自由管理经济。”蓬苏迪拉克说，“去年，时任泰国总理的赛塔被宪法法院裁决违宪并解职，佩通坦被推举接任。一年后，佩通坦似乎再度面临相似的命运。”
泰国被停职总理佩通坦。资料图 图据新华社
动荡加剧的泰国政局
此次宪法法院的判决将影响未来泰国政局的走向。
周士新指出，如果法院裁定佩通坦未违宪，她将有望恢复总理职务，但可能附加一定的限制条件，制约其职权范围。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回应反对党的部分诉求，同时视为宪法法院背后保守势力对当前执政联盟发出的一点警告。
然而，即便得以恢复总理职务，佩通坦的执政前路仍充满挑战。蓬苏迪拉克认为，表现平平的执政成绩，反他信阵营可能再起的街头抗议，以及可能随时出现的其他指控，都可能继续威胁她的执政前景。
“更为棘手的是，与洪森的通话风波不仅损害了她在泰国民众心目中的形象，还导致自豪泰党退出执政联盟，令政府仅能以微弱多数优势维持运作，未来施政步履维艰。”蓬苏迪拉克说。
泰国《曼谷邮报》报道，自豪泰党退出后，为泰党领导的执政联盟在下议院495个实有席位中仅占约255个席位，优势微弱。泰国国会由下议院和上议院组成，其中下议院500个席位，当前有5个席位空缺。
另一种可能是，若法院裁定她违宪，佩通坦将因违宪程度不同而面临不同的结果。周士新分析，较轻的情形可能是她被免去总理职务，但保留文化部长一职；若情节严重，则可能被暂停数年从政资格，文化部长的职务都难以保留；而更严重的，则可能包括终身禁止参政。
无论哪种结果，佩通坦的政治命运都将牵动泰国政坛的稳定。周士新表示，如果她被免去总理职务，为泰党仍可主导执政联盟，并推举新的总理人选。然而，一旦宪法法院对佩通坦的判决过于严重，可能影响执政联盟团结而无法维系下去，进而触发下议院解散与重新大选。
“在一个拥有7000万人口的国家，少数人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推翻民选政府，不可能有稳定和进步，只有动荡和倒退。泰国过去二十年的情况就是这样。如今，泰国正经历又一次政治动荡加剧的周期，佩通坦领导下的政府有可能像前几任被宪法法院罢免的领导人一样垮台。”蓬苏迪拉克说。
除了佩通坦的“通话门”涉嫌违宪，他信的官司同样为这一家族的政治前景投下阴影。8月22日，泰国刑事法庭驳回了他信涉嫌冒犯君主罪的指控，但9月9日最高法院仍将就其是否因健康理由不当逃避监禁作出裁决。
这一案件源于他信在2023年回国后因三项腐败指控被最高法院判处8年监禁。然而，他很快获得泰王特赦，刑期减为一年。尽管如此，他并未真正入狱，而是以健康为由被转至医院治疗，并在约半年后获释。正因如此，外界质疑其“健康理由”是否合理，案件再次回到司法审查之中。
在蓬苏迪拉克看来，他信的司法风险可能进一步削弱该家族的影响力。“过去25年，他信家族几乎主导了泰国政坛，但这种统治日渐式微。建制派虽已占据上风，但泰国也由此陷入政治瘫痪与经济停滞。”他预计，未来数周，泰国政局仍将动荡不安。
新京报记者 朱月红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陈荻雁
